1 门庭若市老林用麂皮布擦拭CD盒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宗教的虔诚。
阳光穿过海潮音像落满灰尘的玻璃门,在架子上成排的塑料盒上跳跃,
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空气里混杂着新塑料膜、旧纸盒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这是九十年代中期,
小城唯一一家像样音像店独有的气味。“老板,Beyond新专辑到了没?
”一个顶着时髦“郭富城头”的小伙子推门进来,带进一阵热风,门楣上的铜铃叮当作响。
“在那边,‘摇滚’架最上面一层,刚到,正版!”老林头也没抬,
继续擦拭着手里的《校园民谣·1994》,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小伙子立刻扑过去,像寻宝一样。店里人不少。穿着校服的学生挤在“流行歌曲”架前,
叽叽喳喳翻找着刘德华、张学友、叶倩文的最新磁带;几个戴眼镜的大学生模样的青年,
则蹲在“古典音乐”和“欧美摇滚”的角落,
神情专注地研究着封底介绍;一对情侣在试听机前,头凑在一起,共用一副耳机,
女孩的脚尖随着《甜蜜蜜》的旋律轻轻点地。老林是这家店的心脏。他身材不高,微微发福,
常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露出宽阔但已爬上皱纹的额头。
他的眼睛不大,却异常锐利,像能穿透塑料盒看清碟片上的每一道划痕。他不爱大声吆喝,
但店里每一个角落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和眼角余光。收银台后面坐着他老婆,桂芬。
她烫着一头标志性的“钢丝爆炸头”,发量惊人,像顶着一朵蓬松的乌云。她十指丹蔻,
鲜红欲滴,正对着小镜子仔细地补口红。她的任务就是收钱、记账,
以及用她那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应付偶尔砍价的顾客。“哎呀,靓仔,正版来的啦!
进价好贵的,没得少啦!”她算盘打得噼啪响,指甲油在算盘珠上划过,
留下一丝不易察觉的红痕。桂芬的头发不是老林选的发型,
虽然老林对各种音乐流派了如指掌,对发型的流行趋势也略知一二。但桂芬觉得,他懂音乐,
懂CD,却未必懂她脑袋顶上这朵“乌云”所代表的风情和安全感。
就像老林痴迷的那些“吵死人”的摇滚乐,她永远也欣赏不来。店里还有个小工,叫阿强。
是老林乡下远房表姐的儿子,刚满十八,被送来“见见世面”。阿强瘦得像根竹竿,
头发染了一撮黄毛,眼神总有点飘忽。他最大的爱好不是音乐,是溜旱冰和打台球。
他的工作主要是整理货架、搬箱子,以及给试听机换碟片。老林让他多听、多学,
阿强却常常在给顾客换碟的间隙,偷偷把耳机塞进自己耳朵,调到最大音量,
听的不是店里的试音碟,而是他自己那盘磨损严重的“DJ舞曲”串烧带,
身体跟着节奏微微晃动,手指在空气里打着碟。老林瞥见,会重重咳嗽一声,
阿强便像受惊的兔子,立刻拔下耳机,手忙脚乱地继续干活。
老林的牌技和他的发型鉴赏力一样,被桂芬嗤之以鼻。每周五晚上,
他会被几个开五金店、服装店的老友拉去打麻将。十打九输。他回来从不沮丧,
反而乐呵呵地对桂芬说:“今天又做了点慈善。”桂芬白他一眼:“就你那臭手,
牌搭子看到你就跟看到财神爷下凡一样开心!”老林嘿嘿一笑,不反驳。他把输掉的钱,
看作是维系这些街坊邻居、小店老板之间热气腾腾人情味的一种“必要开支”。钱是流动的,
情分是攒下的。这是老林朴素的处世哲学。那时的“海潮音像”,
是小城青年心中的一块圣地。周末尤其热闹,人挤人,
空气中弥漫着兴奋的汗味和对新音乐的渴望。老林穿梭其中,动作麻利地取碟、介绍、结账。
中学老师偏爱古典交响;那个总穿皮夹克的长发青年只买打口碟里的重金属;那几个女学生,
每次来都要找最新的港台情歌合辑。他会在新到的、符合他们口味的碟片到货时,
特意在架子上留出一张,或者在他们进店时,
看似无意地提一句:“昨天到了一张‘枪花’的打口,品相还行,给你留着呢。
”换来对方惊喜感激的眼神,这让他心里熨帖。店里的音响永远播放着精选的旋律,
从清晨的民谣吉他到午后的爵士慵懒,再到傍晚的摇滚激情,像一条无形的河,
流淌在小城的时光里。老林站在收银台旁,看着攒动的人头,听着此起彼伏的“老板,
这个有没有?”“老板,帮我找找XXX!”,脸上没什么大表情,
但眼角细微的纹路会舒展开。这是他最满足的时刻。他想起自己二十出头,
揣着打工攒下的所有积蓄,从南方倒腾回第一批“水货”磁带时的心潮澎湃。
他没能成为舞台上光芒四射的人,但能守着这一方天地,把那些光芒引进来,
传递给需要的人,他觉得这“老板”当得,值。2 暗涌变化像梅雨季的潮气,
不知不觉就渗了进来。先是阿强。这小子在台球厅认识了一帮“兄弟”,心思越发不在店里。
搬箱子越来越没力气,整理货架越来越敷衍。有次老林让他给一张顾客预定的CD打电话,
他竟然记错了号码,害得顾客白跑一趟。老林训他,他低着头,脚尖蹭着地,
嘴里嘟囔:“这活又累又没劲,能赚几个钱……”老林心头一沉,没再说什么。几天后,
阿强留下一张歪歪扭扭的字条,说跟朋友去南方“闯世界”了,连当月工资都没要。
桂芬气得直骂“白眼狼”,老林看着空出来的角落,默默把阿强没整理完的一摞CD搬过来,
自己一张张擦拭、归类。店里少了一个晃动的人影,也少了几分年轻人的躁动气息,
一下子安静空旷了不少。接着是顾客。熟面孔来的间隔越来越长。
那个只爱重金属的长发青年,最后一次来,买了一张Metallica的《Load》,
付钱时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林哥,以后……可能来得少了。”老林抬头看他。
青年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找到工作了,在开发区那边厂里,三班倒,累得跟狗似的,
回来就想倒头睡。再说……”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现在满大街都是那种……五块钱一张的,歌还多。”他指的是盗版CD。
那些碟片像雨后毒蘑菇一样,突然从街角巷尾冒出来,花花绿绿的封面,粗制滥造的印刷,
号称“金曲大合集”,一张顶正版十张的歌。老林知道,但他店里从不碰这个。
他“嗯”了一声,把碟片装进印着“海潮”logo的袋子里递过去:“有空还是来坐坐,
听听歌。”真正让老林感到寒意的,是“打口碟”的衰落。曾几何时,
那些从海外流通过来的、被海关打上缺口或扎了孔的“洋垃圾”,
是他店里最神秘也最吸引资深乐迷的宝藏。淘到一张品相好、乐队牛的尖货,
能让他和乐迷兴奋好几天。但渐渐地,打口渠道越来越窄,品相越来越差,价格却水涨船高。
更重要的是,那些曾经视打口碟为圭臬的年轻人,谈论的话题变了。
他们开始说起“MP3”,说起“电脑下载”,说起一个叫“互联网”的新东西。“林哥,
你这张‘涅槃’的《纽约不插电》打口,品相一般还要两百?网上找找资源,自己刻一张,
成本不到两块钱!”一个大学生模样的老主顾半开玩笑地说。老林张了张嘴,
想说什么“音质”、“收藏价值”,最终只是笑了笑,没接话。他感觉脚下踩着的坚实土地,
正在变成流沙。桂芬的抱怨开始多了起来。她翻着账本,
鲜红的指甲敲着纸页:“你看这个月,流水又少了!房租、水电、税,还有进货的钱!老林,
这样下去不行啊!”她指着外面,“你看看街对面那家新开的,叫什么‘数码港’的,
里面全是VCD机、游戏机,人挤爆了!我们这老古董唱片店,谁还来?”老林沉默地听着,
目光扫过店里。架子上的CD依然码放整齐,灯光柔和,音乐流淌,但顾客确实稀少了。
偶尔进来几个,也多是随意翻翻,问两句价格,摇摇头就走了。
那份曾经充盈店堂的热闹和期待,像退潮后的沙滩,留下空旷和寂静。
他想起以前桂芬总抱怨店里吵,现在她抱怨的却是太安静。牌桌上的“慈善”也做不下去了。
不是老友不叫他,是他自己主动推辞了。“最近店里事多,走不开。”他这样解释。
牌友们心照不宣,拍拍他肩膀:“老林,生意要紧。”其实大家都清楚,
各自的生意都在经历寒冬。服装店老板抱怨商场开了,
抢走客人;五金店老板抱怨建材市场压价太狠。牌桌上那股热腾腾的市井气,也淡了许多。
一天下午,店里难得的清闲。老林正埋头整理一堆新到的、销量注定不会太好的古典CD。
送碟的小货车司机老陈,一个跑遍全市音像店的壮实汉子,卸完货,接过老林递的烟,
猛吸一口,看着冷清的店面,叹了口气:“林哥,你这店,不容易啊。
”老林苦笑一下:“都这样,大环境。”老陈抹了把汗,凑近一点,压低声音:“老哥,
跟你说个实在话。我这一车货跑下来,你店里的进货量,现在还能排进全市前三!真的!
好多店,要么只卖VCD电影了,要么干脆关门了。像你这样还在坚持进这么多正版CD的,
凤毛麟角!”这句话,像一剂强心针,猝不及防地扎进老林心里。前三?
他黯淡的眼睛里倏地亮起一点微弱的光。他用力吸了口烟,烟雾缭绕中,
他看着架子上那些沉默的塑料盒子,仿佛看到了它们依旧存在的价值。
他的腰杆似乎挺直了一些。“是吗?”老林的声音有点干涩,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
“那……那还行。”3 挣扎老陈那句“前三”,让老林又挺了两年。
他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悲壮的力气,开始折腾。他先是咬牙把攒了多年的积蓄拿出来一部分,
重新装修了店面。撕掉了发黄的海报,刷白了墙壁,换了更明亮柔和的射灯,
还特意在靠窗的位置辟出一小块地方,放了两张舒适的旧沙发和一张小茶几,
摆上几本音乐杂志。他想营造一个“可以坐下来慢慢听”的氛围,
区别于外面那些只追求快销的盗版摊和嘈杂的VCD店。
“海潮音像”的门头也换了新的霓虹灯,夜晚亮起来时,在一片黯淡的街景中格外显眼。
他尝试“新的管理”。没有阿强,他就自己干所有的活。每天开门更早,关门更晚,
把每张碟片擦拭得更亮,把货架整理得更科学。他弄了个小小的“会员登记本”,
给老顾客一点微不足道的折扣,希望能留住人心。他甚至开始学着桂芬的样子,
在门口的小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新碟速递”和“本周推荐”,字迹笨拙却认真。
最大的改变,是他开始笨拙地“触网”。起因是桂芬看了一档电视节目,
讲一个叫李晓华的“点子大王”如何用新奇方法帮企业起死回生。桂芬像抓住了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