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是镇国大将军，他曾送我一枚血蚕同心结，说天下无双，此生只与我一人心意相连。
直到他养在城西别院的表妹，戴着一模一样的结子跪在我面前时。我才知道，
他许诺给我的唯一，原来只是批发的廉价货。1一个浑身湿透的丫鬟跪在我面前时，
我刚为吏部尚书的幼子摸骨断命，判他三日后有一场水劫。尚书夫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赏钱的金叶子还带着她的体温。我叫沈拂雪，是京城最有名的相骨师。我能看透生死，
断人前程，却独独看不透我的夫君，镇国大将军晏归潮。夫人，救救我。
那丫鬟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高高举过头顶。我的呼吸，
在那一刻停滞了。那是一个同心结。用血蚕丝编成，殷红如血，在烛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
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同心结。三年前，晏归潮出征前夜，
将这枚同心结系在我的手腕。他抱着我，滚烫的呼吸喷在我的耳廓：拂雪，
此结乃我用北境异种血蚕丝所制，天下无双。见结如见我，此生此世，我的心只与你同结。
我信了。十年相识，三年夫妻，他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光，是我从泥沼里爬出来，
活得像个人的所有理由。可现在，这枚天下无双的同心结，
却被一个陌生的丫鬟呈到我的面前。这是从哪来的？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像话。
丫鬟磕了个头，声音凄厉：是从……是从将军养在城西别院那位姑娘的手腕上解下来的！
那位姑娘，就是您府上的柳家表小姐！柳莺莺。那个父母双亡，被我从老家接入府中，
一直被我视作亲妹妹照顾的远房表妹。那个总是怯生生跟在我身后，软糯糯叫我拂雪姐姐
的女孩。丫鬟像是怕我不信，又说：那位姑娘心狠手辣，日日用银针扎我，
说我是夫人您安插的眼线。奴婢实在受不住了，才偷了这结子跑出来，求夫人做主啊！
我死死盯着那个同心结。晏归潮每次归来，身上总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香。我问起，
他便笑着将我揉进怀里，说：军中粗鄙，许是哪个不长眼的副将熏的香，我回去便罚他。
我的拂雪鼻子这样灵，只该闻我身上的味道。现在想来，那甜香，和柳莺莺闺房里的熏香，
一模一样。丫鬟见我怔住，以为我不信，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夫人，
您不信可以看看这丝线，它不是凡品，在暗处会发出微光的！我当然知道。这血蚕丝，
浸泡过七七四十九种毒草，其中一味，名为缠情。此毒无解，
只会让佩戴者对下毒之人产生至死不渝的依赖，肌肤相亲时，毒性会愈发深入骨髓，
让佩戴者疯狂地渴求对方的抚慰。晏归潮说，这是给我们俩的情趣。是为了让我，
永远离不开他。多么可笑。我用力攥紧那枚同心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我没说话，只是起身，从暗格里取出一只小巧的银哨。
这是晏归潮留给我的，说若有急事，吹响此哨，他的亲卫半刻之内必到。我走到窗边，
将银哨凑到唇边，用尽全力，吹出了一个尖锐而短促的音节。夜风呼啸，像鬼哭。很快，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落在院中，单膝跪地：夫人。是晏归潮最信任的亲卫，阿武。
我将同心结扔到他面前，声音冷得像冰：去城西别院，把柳莺莺给我带回来。我顿了顿，
补充道。活的。2阿武的效率很高，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柳莺莺就被带到了我的面前。
她身上只披着一件薄薄的纱衣，显然是被从床上直接拎过来的。夜风一吹，
玲珑的曲线若隐若现，长发凌乱地披散着，更添了几分破碎的艳色。看见我，她先是惊慌，
随即眼圈一红，泫然欲泣地跪了下来。拂雪姐姐，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手腕，发现空空如也时，脸色煞白。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解释？我轻笑一声，
将那个血蚕同心结扔在她脚边，解释一下，我的东西，为什么会戴在你的手上？
柳莺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看起来可怜极了。
是……是表哥硬塞给我的，他说，他说这是赏我的玩意儿……我不知道这是姐姐的东西，
我要是知道，我死也不会要的！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口一个表哥，叫得那么亲热。
好一个赏我的玩意儿。晏归潮，你真是好样的。我懒得再看她演戏，
对阿武吩咐道：掌嘴。阿武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步，左右开弓。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柳莺莺被打蒙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姐姐，
你打我？为了一个下人的一面之词，你竟然打我？下人？我缓缓踱到她面前，蹲下身，
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莺莺，你不会真以为，你住进了别院，
就能当上将军夫人吧？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被委屈和倔强取代。我没有！
我从未想过要取代姐姐！我只求能陪在表哥身边，哪怕……哪怕是做个妾室，
我也心满意足了！她哭得梨花带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若不是我亲眼见过她在我面前的乖巧模样，我几乎都要被她骗过去了。做妾？我笑了，
笑声里满是讥讽，柳莺莺，你配吗？我松开手，站起身，
心中一个更可怕的念头疯长起来。如果同心结是假的，那其他的呢？晏归潮给我的承诺，
又有几分是真的？我想起了那件事。成婚那日，晏归潮拉着我的手，在晏家宗祠里，
指着正中那个刻着我名字的牌位，郑重起誓：沈拂雪，从今日起，
你便是我晏归潮唯一的妻。你的名字，将受我晏家世世代代的香火供奉。那是我第一次，
觉得自己有了归宿。阿武，我声音发颤，去宗祠，把祠堂管事给我叫来。夜半三更，
惊动宗祠是大不敬。但此刻，我顾不上了。祠堂管事是个老人，被叫来时还睡眼惺忪。
看到这阵仗，吓得腿都软了。我直截了当地问：我且问你，三年前，将军大婚，
入宗祠的牌位，可是有两块？管事的老脸瞬间没了血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头磕得砰砰响：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啊！他不说，我也明白了。我推开他，提着灯笼，
一步步走进阴森的宗祠。晏家的宗祠很大，一排排的牌位在烛光下显得鬼气森森。
我径直走到正中的位置，那里，属于主母的牌位上，清晰地刻着晏门沈氏拂雪之位。
看起来，毫无破绽。我的指尖抚上那冰冷的木头，闭上眼，将一丝内力注入其中。相骨之术，
不仅能摸人骨，也能辨死物。木有木性，金有金魂。真正的祖宗牌位，当用百年金丝楠木，
受家族气运和香火滋养，触手温润，内里应有淡淡的暖意。
而我指下的这块……触手阴寒刺骨，内里死气沉沉。是阴沉木。
一种专门用来给早夭或无名无分的鬼魂做牌位的木头。我的心，一寸寸沉入冰海。
我猛地回头，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管事，一字一顿地问：真的那块，在哪里？
管事浑身筛糠，哆哆嗦嗦地指向供桌下的一个暗格。阿武上前，依照指示打开了暗格。里面，
静静地躺着另一块牌位。质地温润，木纹细腻，在烛光下隐隐有金光流动。牌位上，
赫然刻着一行字。晏门柳氏莺莺之位。原来，他娶我过门，
竟是用一块给鬼的牌位来敷衍我。而他真正的妻，受晏家香火供奉的正室夫人，
从来都只有柳莺莺一个。我，沈拂雪，名满京城的相骨师，在他晏归潮的家里，
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分的玩物，一个连牌位都是赝品的笑话。喉头一阵腥甜，我再也忍不住，
一口血喷了出来，溅红了那块可笑的阴沉木牌位。3我咳得撕心裂肺，
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柳莺莺见状，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但很快又换上担忧的神色，爬过来想扶我：姐姐，
你别气坏了身子……这……这都是表哥的意思，我也不知情的啊！滚开！
我一把推开她，踉跄着站稳。血，沿着我的嘴角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开出一朵朵妖艳的花。
十年，整整十年。从我十五岁遇见他，到如今二十五岁。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十年，
全都给了他。换来的，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我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屏退了所有人。从梳妆台最底层的暗格里，
我取出了一个黑曜石打磨的水盆。这是我师父传给我的法器，观尘镜。只要有媒介，
便可窥见千里之外的景象。我的媒介，是晏归潮从不离身的，一块龙纹玉佩。
那是我送他的定情之物，上面被我悄悄附了一缕牵魂丝。我咬破指尖，
将一滴血滴入盆中。清水平静无波，血珠沉入水底，瞬间化开。我口中默念咒语，
水面开始波动，渐渐浮现出模糊的景象。是城西的那座别院。布置得富丽堂皇，
比我在将军府的主院还要奢华。镜头穿过回廊，最终定格在卧房那张巨大的拔步床上。
男人的背影我再熟悉不过，宽肩窄腰，背上还有几道我亲手为他治伤时留下的疤痕。
是晏归我。此刻，他正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野兽。柳莺莺的手臂紧紧环着他的脖子，
口中发出的声音，腻得能滴出水来。表哥……你好坏……你不是说，
今晚要回府陪那个相骨的瞎子吗？晏归潮的动作一顿。别提她，晦气。他声音沙哑，
她再会相骨，也算不出我的心在她身上，还是在你身上。那……那表哥的心，
到底在哪儿嘛？柳莺莺问。小妖精，晏归潮低头，狠狠咬住她的嘴唇，我的心，
我的人，我的命，全都是你的。那个女人，不过是我用来堵住世人悠悠之口的一个摆设罢了。
你等着，等我把北境那块硬骨头啃下来，立下不世之功，我就向圣上请旨，休了她，
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把你娶进门，做我晏归潮唯一的妻。真的吗？表哥你不许骗我！
我何时骗过你？乖，叫夫君。夫君……水镜里的画面越来越不堪入目，
那些污言秽语，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尖刀，将我的心凌迟得千疮百孔。我以为我早就麻木了。
可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翻江倒海。我冲到一边，扶着桌角，吐得昏天黑地。
胆汁都快吐出来了。好不容易缓过劲，我擦干嘴角的秽物，重新看向水镜。
镜中的两人已经停歇下来。晏归潮似乎心情很好，正拿着一方丝帕，
温柔地为柳莺莺擦拭身体。我深吸一口气，催动内力，将我的声音通过牵魂丝，
直接送入他的耳中。这是灵犀传音，一种极耗心神的法术。晏归潮。我的声音，
冰冷地在他耳边响起。床上的晏归潮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柔情蜜意瞬间凝固。
柳莺莺也吓了一跳：表哥，怎么了？晏归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耳倾听，
脸上写满了惊疑。我继续传音：你在哪？晏归潮的脸色变了又变，
最终还是挤出一个温柔的声线，对着空气说：拂雪？是你吗？夜深了，怎么还不睡？
他以为，我只是在用某种方式查岗。我睡不着，我压抑着喉间的哽咽，继续演戏，
听着窗外的风声，想你了。你那边……事情还顺利吗？顺利，一切顺利。
他回答得很快，但呼吸却有些不稳，我在军中大帐，正在处理一些紧急军务，很忙。
我死死盯着水镜里，他一边说着很忙，一边将手探进了柳莺莺的被子里，
惹得柳莺莺一阵咯咯娇笑。我闭上眼，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你那边，是什么声音？
我问。晏归潮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动作一滞。柳莺莺被他撩拨得起了火，
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动着，小手也开始不规矩起来。晏归潮被她弄得有些上了头，埋下头去，
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却还不忘敷衍我：没什么。帐外有一只流浪的野猫，野得很，
叫个不停。我正在喂它，得把它喂饱了，它才肯安静。喂猫？喂一只叫春的猫吗？
我胃里又是一阵恶心。我再也听不下去了。那你喂吧。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累了，先睡了。没等他回答，我便切断了灵犀传音。水盆里的景象瞬间消失，
恢复了平静。我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绝望地瘫倒在地。眼泪，终于决堤。原来，
我在他心里，真的连一只猫都不如。4三天后，晏归潮回来了。他一脸风尘仆仆，
眼下带着青黑，看起来像是真的忙于军务，累得不轻。一进门，他就张开双臂将我紧紧抱住，
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像一只疲倦的巨兽在寻求慰藉。拂雪，我好想你。
他的声音里满是依赖和眷恋。这曾是我最喜欢的，独属于我们之间的亲密动作。可现在，
我只觉得无比恶心。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甜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浓郁。
那是柳莺莺的味道。我身体僵硬，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脑子里，
全是水镜中他和柳莺莺纠缠的画面。怎么了？不高兴我回来？晏归潮察觉到我的异样，
抬起头，关切地看着我。他的眼神依然那么温柔，温柔得仿佛能溺死人。我扯了扯嘴角，
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有，只是觉得你瘦了，心疼。还是我的拂雪最疼我。
他满意地笑了，在我额上印下一吻，外面那些人，哪知我的辛苦。他说着，
从怀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上元节快到了，我特意为你挑的礼物，看看喜不喜欢。
我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华美异常，一看就价值不菲。若是从前，
我定会欢喜不已。可现在，我只觉得刺眼。我想起那个丫鬟说的，柳莺莺在别院里，
满屋子的奇珍异宝，比我这个正牌将军夫人还要多。这支步摇，
或许只是他随手打发柳莺莺后，剩下的残次品吧。见我没什么反应，晏归潮的眉头微微蹙起，
似乎有些不悦，但很快又舒展开。知道我家夫人是个工作狂，整日里不是摸骨就是看相，
都快成仙了。走，今夜上元灯会，为夫陪你下凡走一遭，沾沾人间烟火气。他不由分说，
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长街上，华灯璀璨，人流如织。晏归潮牢牢地牵着我的手，
为我挡开拥挤的人潮，时不时低头在我耳边说些笑话，引得路人频频侧目，艳羡不已。
他演得真好。好得像一个真正的，爱妻如命的丈夫。如果不是我知道真相，
我也会被这副恩爱的假象所蒙蔽。我们走到一处猜灯谜的摊子前，
晏归潮兴致勃勃地为我赢下了一盏兔子灯。他把灯递给我，眼里的笑意溢了出来：拂雪，
你看，像不像你？一样的乖巧可爱。我提着那盏可笑的兔子灯，心中一片冰凉。就在这时，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娇弱的声音。哎呀！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像是被挤了一下，
站立不稳，直直地朝晏归潮的怀里倒去。晏归潮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那女子抬起头，
帷帽下的脸，不是柳莺莺又是谁？她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眼眶红红地看着晏归潮，
又惊又喜：表……表哥？然后，她像是才发现我一样，慌忙从晏归潮怀里退出来，
对我福了福身：拂雪姐姐，好巧，你也来逛灯会啊。她演得天衣无缝，
仿佛真是一场巧遇。我下意识地看向晏归潮。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和一丝……被撞破好事的恼怒。显然，他也没想到柳莺莺会出现在这里。
我扯出一个冰冷的笑容：认识？不……不认识。晏归潮连忙摇头，
似乎为了掩饰心虚，更加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他又是指着远处的烟火，
又是问我想不想吃糖人，极力想把我的注意力从柳莺莺身上引开。可我能感觉到，
自从柳莺莺出现后，他的身体就一直在紧绷。他的视线，
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楚楚可怜的身影。我闭上眼，任由他牵着我往前走，
心口的剧痛一阵接着一阵。走到一座石桥上时，人流更加拥挤。柳莺莺恰好
又被挤到了我们身边。混乱中，晏归潮牵着我的那只手，忽然松了松。我缓缓睁开眼。
借着桥上灯笼的光，我看得清清楚楚。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晏归潮的手，正和柳莺莺的手，
紧紧地勾在一起。他们以为我看不见。晏归潮甚至还分神，回头对我温柔一笑：拂雪，
小心脚下。而他的另一只手，正在柳莺莺的掌心里，用指腹暧昧地画着圈。
柳莺莺的脸颊飞上两抹红晕，低着头，唇边却漾开一抹得意的笑，挑衅地瞥了我一眼。
那眼神分明在说：看到了吗？沈拂雪。他的人是你的，可他的心，他的欲望，全都是我的。
我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我猛地甩开他的手。我累了。我看着他，
自嘲地笑了笑，这人间烟火，太脏了。我还是回去做我的神仙吧。说完，我转身，
挤入人流，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把这虚伪的恩爱，这肮脏的舞台，全都留给他们。也放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