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晚中珠

我病死那天，阖宫哀戚。<p>唯独皇帝燕琅不难过，他只是有些烦闷。<p>烦闷半个月前，因他想册我妹妹崔明姝为贵妃，我和他大吵一架，还不曾跟他低头认错。<p>烦闷没有眼力见的礼部司跪在殿外，说不知如何为皇后娘娘定谥号，写生平，入皇陵。<p>奏折如檐上雪压在案上，百官极尽溢美之词来揣测天子的喜怒。<p>说谥号贤德温恭，可我也曾因燕琅被人克扣吃食，悍妇一般提刀追着那太监骂了三条街。<p>说生平尊贵无忧，可登基后我与他不是争吵，便是赌气，我好像总是哭，总在哭。<p>再说到入皇陵，燕琅倒是念起了我一点好，夫妻一场，他不吝赐我一场死后哀荣，恩准我与他同穴而眠。<p>合葬的朱批还未落下，蒹葭宫的掌事孙姑姑已经恭敬跪在殿外，说娘娘生前想求一道恩准。<p>燕琅大概猜到了。<p>成是要和他低头认个错，再要尊谥，要追封，要他不许崔明姝入宫。<p>娘娘不愿与您合葬。<p>她说此生太不堪，碧落黄泉都不要再相见了。<p>1<p>决定离宫前，我还有很多事放心不下。<p>叮嘱医药司今年冬天不冷，就要提防春疫和灾年；告诫内务莫要因皇后丧仪，就耽误宫女们出宫嫁娶。<p>两份遗诏搁笔，我俯身擦了擦大皇子的眼泪，告诉他以后不许折蝈蝈腿儿玩，君子慎独，勿以恶小而为之。<p>大皇子恒儿并不晓事，听不懂君子是什么意思，只垂头摸着破了一角的纸灯。<p>一旁待命的周公公小心翼翼地提点: <p>娘娘……还有陛下那儿，奴才怎么交代……<p>我怔住了，仔细想想。<p>半个月前，我和燕琅大吵一架，冷战至今。<p>他执意要封我妹妹为贵妃，甚至不惜把废后的诏书和赐死的毒酒一并送来，想逼我再低一低头。<p>换作从前，我定会撕了诏书，摔了毒酒，提剑闯进殿内，找燕琅当面问个明白。<p>可决心要走时，我不想，也懒得和他闹了。<p>算着不足三日的寿数，我揉了揉额角，温声笑道: <p>告诉陛下，本宫答允了。<p>三日后册崔氏为贵人，接进宫罢。<p>周公公是宫里伺候的老人了，他看我因病气而苍白的脸色，犹豫着还是劝了两句: <p>娘娘，崔氏五娘入宫您不必在意，如今您养好自个身子要紧。<p>何况您是天下之母，不管谁的孩子，您若是喜欢都可以抱去蒹葭宫养着。<p>大皇子听见周公公的声音，高兴地从我身后探出头，举起手上的滚灯: <p>灯坏了，大喜修修……<p>周公公忙放下臂中拂尘去哄他，一不留神瞧见我案上摊开的遗诏，慌忙跪下: <p>娘娘，您这些话不吉利啊……<p>奴才斗胆说一句不怕死的话，当年陛下本来是与崔氏五娘有婚约，可陛下怜悯娘娘在崔氏过得艰难，才改了心思娶娘娘为妻。<p>前些日子医药司还选了一批新的医侍，陛下的意思是等崔氏五娘进了宫，他就派人为娘娘调理身子开药方，将来娘娘诞下皇子便是太子……<p>周公公提到药和过去，我忽然觉得胃里一阵恶心。<p>燕琅登基的前五年，各式调理身体的苦药我也吃了五年，却总不见有孕。<p>御医们只说娘娘年轻时忧思过度，又受了寒症，调养些时日会怀上的。<p>我也略懂些医术，知道我的身子是好不了了。<p>忧思过度是当初嫁给燕琅时，他被手足诬陷，为先帝厌弃，别说一饮一食被宫人苛待，就是烧得浑身滚烫都无人在意。<p>我感激燕琅愿意娶我，皇子妃的头衔叫父亲认下我，将我接进了京城，将我阿娘的坟冢迁入崔家，了了阿娘遗愿。<p>所以我一身喜服还未脱就抽起院中柴垛里的刀，十四岁的我强压下眼泪和羞耻心，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吓得仗势欺人的内监请来御医。<p>后来为了给燕琅调养身子，我省下许多吃用，总是饱一顿饿一顿。<p>先帝三日杀五子，又叫我成日里惊惧忧虑，失于调养，连月信也总不准。<p>寒症是从前燕琅被他皇兄追杀，我穿上了燕琅的衣裳，骑着他的白狮马引开追兵。<p>燕琅寻到我时，我昏迷在悬崖下的雪水里三日三夜。<p>最精于妇人科的袁院首说，若是陛下脚程再快半日，娘娘身子都不至于坏成这样。<p>头两年那汤药害我一直吐，吐到最后虚弱得只能喝下一点米汤。<p>燕琅心疼地握住我消瘦的手，红着的眼睛满是愧疚: <p>掌珠，我们不喝了，太苦了。<p>怪我，若是再早些赶来，你也不会……<p>他太过自责，所以拟了一道旨意给我，说将来从旁支过继一个孩子，他宁可不要孩子，也不愿我再受罪了。<p>我心里难过，所以每日忍着恶心喝下一份份苦药，企盼上天垂怜。<p>2<p>直到一年前，我新寡的妹妹崔明姝服丧时大了肚子。<p>族中深以为耻，逼问奸夫是谁，深夜里燕琅冒着大雨策马而来，将灵前披麻戴孝的崔明姝宝贝地抱在怀中，藏娇行宫。<p>群臣纷纷上疏谏言。<p>但都被燕琅一句: 后宫无人，皇后无子，轻飘飘挡了回去。<p>只剩一个难啃的硬骨头李御史，挨了廷杖依旧跪在殿外。<p>被燕琅骂是茅坑里的石头，流放岭南，贬了个芝麻小官。<p>有李御史作例，臣子们开始琢磨贵妃的封号，是惠还是淑。<p>我得知消息，提剑闯进行宫时，隔着珠帘，心底竟然也有一点可怕的犹豫。<p>这些年我听过一些传闻。<p>说王氏公子不曾与崔明姝圆房也不敢纳妾，如今燕琅登基后他又死得离奇。<p>见我怔住，崔明姝骄傲地挺着隆起的小腹，用帕子捂着嘴笑。<p>笑我的胆怯，笑我的真心，更笑我被蒙在鼓里这些年为她做嫁衣: <p>姐姐，其实阿琅想娶的人一直都是我，可当初夺嫡多么惊险，他舍不得崔家的助力，也舍不得拿我赌。<p>才叫我嫁进王氏避祸，又选了你这个外室所生的野种挡在前头。<p>说罢她轻蔑地瞧了瞧我手上的剑，一眼看破我强装的凶悍: <p>姐姐你知不知道，其实你本来可以有孩子的。<p>可惜你泡在冰水里那天，正好是我的生辰。<p>我说想吃宫里的枣花糕，阿琅快马加鞭为我送来时还是热的。<p>可是呀我嫌太甜，一口也不要吃呢。<p>那五年的苦药似乎一下攥住我的心肺，苦涩腥甜的气息猛地涌上喉头。<p>等我回过神时，手上的剑已经劈断珠帘。<p>大珠小珠并着尖叫声滚落阶上，汩汩的血从崔明姝双腿间涌出。<p>她没想到我那一剑真的砍下，闪躲时不慎跌了跤。<p>燕琅匆匆赶来，一记耳光猝然落在我脸上，打得我一个踉跄。<p>我不肯低头叫眼泪掉下来，只仰着头定定看着他，笑中带泪，一字一顿: <p>燕琅，下次见她，我一定杀她。<p>听我这么说，燕琅眼中的愧色瞬间消散: <p>疯妇言行疯癫利欲熏心<p>你自己不能生，难道连一个孩子都容不下吗?<p>我想大笑，却笑得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p>燕琅，那日你真的立刻来寻我了么?<p>他愕然望着我，竟然不敢说一个字。<p>迟来真相如锈刀，在心上钝钝地割。<p>从那以后，除却亲蚕祭祀，赈灾施药。<p>我不见燕琅，也不吃叫我皱眉头的苦药了。<p>直到半年前我生辰，燕琅把六岁的恒儿送来我这。<p>月热如流火，我正在指点女官清点登记各地官员进献的生辰贺礼。<p>晚间燕琅来时，我以为他要道歉服软，以为这孩子是哪位命妇的孩子。<p>燕琅将畏手畏脚的恒儿推到我面前，像是受够了我终日冷言冷语: <p>这孩子是旁支血脉，记在你名下，今后你不必担心旁人非议你不能生育，也不用害怕权柄旁落，哪怕姝儿入宫，你也始终是朕的皇后，不会轻易废弃。<p>我放下手中算筹，抬头定定望着燕琅，一寸也不肯让: <p>陛下想纳妃嫔，成百也好上千也罢，我都不在乎。<p>可若要崔明姝入宫，除非我死。<p>见我咄咄逼人，燕琅终于失去最后一点耐心，拂袖而去时丢下一句: <p>崔掌珠，如今孩子你也有了，朕已经不欠你的了。<p>风吹得九枝灯轻颤，蝉鸣虫声和孩子的哭声如沸。<p>恒儿一边擦眼泪一边用力打我: <p>他们都说你是坏人，你生不出孩子就要把我从阿娘身边抢走。<p>周公公急得捂他的嘴，我摇摇头，叫周公公松开他。<p>我并不会哄孩子，却正点到岭南进献的一盒荔枝煎。<p>周公公是宫里老人了，从前惯会陪皇子们淘气玩耍。<p>他叫徒弟小聪子送来一个黄金蛐蛐盒，趴在地上给恒儿逗蛐蛐看。<p>恒儿吃了荔枝煎，又玩累了就睡着了。<p>等他醒了，就把他送回去吧，他阿娘应当很想他。<p>我收起那盒荔枝煎，忽然想起从前喝苦药时，似乎总有这样一份蜜饯。<p>笺子上的字飘逸俊秀，横折钩捺的笔锋竟然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p>勿以有限身，常供无尽愁。<p>这句诗触动我一点心事，我问一旁侍女彤儿: <p>今日是本宫第几个生辰了?<p>彤儿一怔，忙笑道: <p>娘娘千秋，如今才二十有三。<p>十四岁嫁给燕琅，三年囚于永巷，五年吃尽苦药，还剩一年和崔明姝斗得你死我活。<p>我笑了笑，托着腮望着那个黄金笼里，斗赢却断了条腿的常胜将军缩在角落里，虚张声势地张牙舞爪。<p>忽然觉得它有点像我。<p>有点可怜，又有点可笑。<p>如今回过神来，外头雪簌簌落了。<p>周公公看我脸色苍白，咳喘不止，忙使眼色叫小聪子悄悄送些炭来。<p>从前没有和燕琅反目时，他知道我寒症冬日发作得厉害，所以蒹葭宫备汤药，烧地龙，供萝炭，冬日也暖如盛夏。<p>我明白断了汤药，减了炭火是燕琅的意思，想磨一磨我的骨头，叫我低头认错。<p>我本不忍心周公公为难，也不愿见到底下宫人因我再受责罚。<p>可是寒症发作时，四肢百骸都像长出了冰刺，叫我疼得眼泪和冷汗都要浸湿衣衫。<p>剧痛时身不由心不由己，狼狈着将头磕下去认命认过错。<p>炉火融融，一碗驱寒的汤药服下，荔枝煎驱散了口中大半苦涩。<p>当初想走时，我也有些犹豫和担忧。<p>天下之大，我思虑了半年却不知该去哪里。<p>可如今捧着药碗，低头瞧见蜜饯盒上那纸泛黄的笺子，我抿了口汤药，轻声问道: <p>周公公，岭南可冷么?<p>那地方长夏无冬，上蒸下煮，热得怕人呢娘娘问这个做什么?<p>没什么。<p>岭南暖和，那就去岭南吧。<p>那里若不下雪，身子大约也不会痛。<p>就不至于叫我为了一篓子炭火认命认过错，让我自己都好瞧不起自己。<p>3<p>允准崔氏五娘入宫的诏书落了凤印，放在燕琅手旁。<p>燕琅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并不意外: <p>终于肯低头了?你是怎么说服她的?<p>说朕保她后位尊崇?还是将来要立她的孩子为太子?<p>总归是荣华富贵，体面尊荣。<p>因为崔掌珠从前就把皇子妃的头衔看得很重。<p>当初他被皇兄陷害，并不舍得叫明姝陪自己赌。<p>就挑中了来崔家认亲的崔掌珠。<p>一个血脉存疑的外室女，能有机会飞上枝头做皇子妃，自然喜不自胜，满口答应。<p>大婚当晚，那狗眼看人低的内监苛待燕琅，眼见着他起了高热也不肯放人出去请太医。<p>烧得迷迷糊糊时，燕琅看着掌珠急切地扯下盖头，出去与那看门的内监理论。<p>任她塞了支银钗，又低声下气地求情，那内监只是掏了掏耳朵，浑不在意。<p>掌珠气急之下抽出了木垛里头的柴刀，将锈迹斑斑的刀刃抵在脖颈上，目光狠绝: <p>我如今是四皇子妃，公公若不帮我通报，明日陛下就会知道四皇子妃不堪刁奴欺辱，一刀抹了脖子<p>燕琅病的这半个月，素日与他交好的护国公长子卫彦都没办法把医侍送进去。<p>她竟然做到了。<p>一剂药汤服下，燕琅退了烧才仔细打量她。<p>与崔明姝七分相似的模样，眉眼却比崔明姝倔强许多。<p>燕琅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p>威胁的时候要把刀对着别人，你这样伤了自己算什么?<p>被夫君这么调侃，她抿一抿唇，脸忽然一红: <p>我没杀过人，不敢。<p>你就不怕他们不吃你这套?<p>掌珠赧然一笑，眼中竟然有小小的狡黠和得意: <p>我可是皇子妃呀，他们不敢的。<p>燕琅觉得有点可笑，连他这个失了圣恩的皇子都无人放在眼里，她一个皇子妃竟然很把自己当回事。<p>周公公小心地擦了擦额上薄汗: <p>奴才说了保后位，又说了立太子。<p>说了好些软话，娘娘都不肯认错……<p>可蒹葭宫炭火不足，寒症发作时疼得厉害，娘娘熬不住，直掉眼泪……<p>燕琅的手顿住了，蘸了朱砂的笔猛地掷在案上: <p>谁叫你们停了她的炭火?<p>一年前，娘娘从行宫回来时不与陛下同乘，内务那群人精已经瞧出娘娘不得圣心的端倪，所以节下什么赏赐贺礼，蒹葭宫有的，行宫往往厚上一倍不止。<p>一众宫人忙跪伏在地，只觉得帝王心思难测，不知今晚阎王几更去内务点卯。<p>陛下要去蒹葭宫看望娘娘么?<p>看她做什么?<p>少年夫妻走到今日，见面只剩争吵和辱骂。<p>罢了。燕琅放下手中奏章，忽然舒展了眉头，给五娘的宫殿修葺得如何?她喜欢听戏，梨园选些伶人供她取乐，再多拨些机灵宫人去她那里伺候。<p>见惯了这红墙后生死荣辱，每逢福祸临头，周公公周大喜常有一种准得毒辣的直觉。<p>叫他在风口浪尖里一次次跟对了主子，保全了性命和富贵。<p>如今这种直觉又荡在心口，叫周公公想问一句，昨日在娘娘手边看见的遗诏: <p>昨日奴才在蒹葭宫瞧见……<p>燕琅不耐地摆手: <p>五娘进宫以后，蒹葭宫一切事务都不必来报。<p>周公公低下头，殿外卫将军卫彦求见。<p>卫彦十岁那年做了燕琅伴读，富贵落魄也不曾背弃燕琅。<p>燕琅亲政后多疑敏感，却始终不曾对卫彦生出一丝疑窦。<p>此次进宫，定要留你在宫中小住。<p>明日五娘入宫，也是值得庆贺的好事，朕要与你痛饮，可不许推。<p>卫彦也有几分诧异: <p>她竟然肯?<p>崔掌珠毕竟是燕琅的妻，卫彦私下与她无过多往来。<p>只知道崔掌珠与崔明姝之间的仇恨，是崔明姝的生母，崔家主母逼死了掌珠的生母，一个无权无势的外室，是崔父下江南惹的一桩风月债。<p>大户人家的主母解决这些莺莺燕燕的手段干净利落。<p>他记得自己奉了燕琅的命去寻崔掌珠时。<p>那个十四岁的少女一身素孝，如失恃的幼兽伏在母亲身上绝望地嚎啕。<p>她母亲的尸首无钱收敛，停在义庄里，就要生出蝇蛆。<p>他说是四皇子燕琅出面，许她母亲入了崔家祖坟好生安葬。<p>卫彦还未说出条件是要她嫁给燕琅。<p>她已经擦干满脸的泪，眼中尽是感激: <p>那四皇子要我做什么?只要他开口，掌珠万死不辞。<p>她这么说，也的确是这么做的。<p>燕琅被圈禁时，她亲尝汤药试毒，又托卫彦借了医书，学着为燕琅调理身子。<p>因为识字，她也帮底下宫人太监们往宫外写些家书，还闹过笑话。<p>宫外代笔的书生以为她是哪位心善的宫女，家书末尾还问过她可有婚配。<p>知道燕琅喜欢崔氏五娘，所以卫彦没有跟旁人说过，他心里是很敬佩掌珠为人的。<p>快来帮我挑一挑，明日给五娘送什么颜色的胭脂。<p>卫彦自认忠君侍主，有些话不得不言明: <p>陛下，帝后和睦为天下表率，莫要叫人非议您寡恩薄情。<p>这话说得燕琅失了挑胭脂的兴致。<p>宫殿上头压着黑团团的云，周公公很识相地奉上棋盘，又叫宫女奉茶: <p>新贡上的茶，陛下一直等着与卫将军共饮呢。<p>眼前这盘棋就像当年他被三位皇兄围困，掌珠穿上他的衣袍，跨上白狮子马。<p>她不施粉黛，眼睛如手中炬火一般明亮，在黑夜中，在他和卫彦心上同时烫了一下。<p>她说: 殿下，我可以为您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