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秤（死死秤杆）完整版小说阅读_鬼秤全文免费阅读（死死秤杆）

建湖城的七月，仿佛老天爷揭开了蒸笼盖子，湿黏稠热裹得人喘不上气。

街面上的青石板缝里，蒸腾着陈年米糠混着泥土的馊味儿。我叫徐四宝，

守着祖上传下来的这间“半升记”粮铺，如今却眼睁睁瞧着它像条搁浅的老鱼，

鳃片艰难张合，离断气不远了。“掌柜的，对不住啊，赵家那边的新米，

比您这陈粮还便宜三文哩……”最后一个熟面孔的老主顾讪讪地赔着笑，

脚底板抹油似的溜向了斜对面那座刚翻新过、门庭若市的“福泰粮号”。

那响亮的吆喝声从赵记门脸子里炸出来，像铁片刮着锅底，刮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我像被抽了筋骨的虾，颓然靠在冰凉粗糙的铺板上，五脏六腑都空了。

官府的摊派一日比一日多，粮价却被漕运来的官粮死死压在谷底。

对面赵阎王街坊背地里都这么喊福泰的赵掌柜像是吸了人血的蚂蟥，越胀越大。

我这破铺子，怕是真的熬不过这蒸笼天了。

就在我万念俱灰、盯着头顶那摇摇欲坠的“半升记”招牌发呆时，

一个喑哑突兀的声音像锈钉划过木板：“掌柜！徐掌柜！”我猛地一激灵。

隔着一道窄窄的门缝，是隔壁秤匠张全那张灰败得活像刚从坟头爬出来的脸。

他那瘦脱了形的身子裹在件分不清颜色的旧衫里，两只眼珠子死死盯着我，

浑浊的瞳孔深处翻涌着焦灼、怨毒，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疯狂。“……张师傅？

”我喉咙干得发紧。“新打的！趁手的家伙事儿！

”他那枯柴般的手猛地从门缝底下探进一截，攥着一根沉甸甸、带着新鲜木屑味儿的秤杆，

秤星在昏暗中闪着幽冷的微光，“上好的柞木心子！特意…给你留的！

”一股寒气顺着我后脊梁骨往上爬。平日里，张全这人锯嘴葫芦似的，

一年也跟我说不上几句话。这突如其来的“好意”，配上他此刻的眼神，

诡异得叫人头皮发麻。他那攥着秤杆的手青筋暴起，剧烈地颤抖着。“张师傅，

这怎么好意思，眼下我这光景……”我推辞的话刚起个头。“嫌我这东西…沾了晦气？

”他嗓子陡然拔高，尖利刺耳，眼里的疯狂几乎要溢出来，“不收…也得收！

这是…是给你积德！记着！这是你欠我的！拿着！”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搡！

那冰冷的秤杆带着股蛮横的力道，狠狠戳进我怀里，撞得我一个趔趄。不等我反应，

他已像一缕被风吹散的烟灰，跌跌撞撞缩回了那条窄仄的暗巷，

只留下一个飘忽不定、仿佛随时会散架的佝偻背影。胸口被秤杆硌得生疼，

那浸骨的寒意却更深。这是什么道理？你张全活不下去，就来讹上我这同样要死的？

我叫他张全，可心里早已翻腾着更不堪的咒骂。还没容我细想这桩怪事。第二天蒙蒙亮，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和着乱糟糟的锣鼓点子，猛地将我惊醒。心口那杆秤像块冰坨子，

瞬间又沉了几分。我披上褂子冲到门口，隔壁张全家门口已围满了人。几张破草席底下，

掩着个模糊的人形。几个穿得邋遢的和尚敷衍地念着经。秤匠老婆陈氏被人架着，

哭得软烂如泥，瘦小的身躯筛糠似的抖。

“我的命根子啊…昨晚还好好的…就…就半块骨头卡了嗓子眼啊…”陈氏的声音断断续续，

尖利得像锥子扎耳膜，“眼珠子…眼珠子都凸出来了啊…”人群里低语声嗡嗡。

“真是中了邪！昨天傍晚我看他拿着杆新秤送去徐家那边，眼珠子里都冒着绿火呢！

”“谁说不是，怕不是夜里就让鬼差勾了魂……”我站在人群边缘，

怀里那杆秤沉得像块千斤的寒铁，仿佛要把我的心肺都坠到冰凉的地底下。

周遭投过来的目光混杂着惊惶、怜悯和难以言说的窥探，灼得我后背火辣辣地疼。

草席下隐约的轮廓，昨夜张全那双怨毒的眼，还有那句“你欠我的！”。

像冰冷的蛇在我脑子里纠缠。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挤开人群，退回我那散发着霉味的粮铺。

门板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断了外面的哭丧声，

只剩下铺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和积着灰尘的空米斗。我靠在门板上，大口喘着粗气，

如同惊魂未定的鱼。把那杆秤从怀里拽出来，

秤杆那股冰冷的触感此刻竟带着一种诡异的灼热。乌木泛着幽光，秤砣也沉甸甸的。凑近了，

一丝极其细微、似有若无的气味钻进鼻孔——既不是木头香也不是桐油味儿，

倒像混了纸灰的廉价朱砂！我帮庙里抬东西时闻到过类似的气味！

“鬼秤……”这个词儿像毒虫钻进耳朵，狠狠噬咬我的神经。

张全死时那副惨样再次浮现：青灰浮肿的脸，突出眼眶的浑浊眼珠……寒意从头顶灌到脚底，

激得我头发根根倒竖。我猛抬手，就要将这邪物狠狠掼进角落烧水的炉膛里！“爹？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我动作僵在半空。六岁的儿子狗儿，从里屋门缝探出小脑袋，

刚睡醒的脸上满是懵懂的恐惧，瘦弱的身子裹在补丁摞补丁的旧衣里，

眼睛惊惶地望着我高举的手臂。只这一眼，我那点破釜沉舟的狠劲瞬间泄了。烧了这鬼秤，

那附在上面的鬼会不会直接缠上我们父子？张全的死状悬在我头顶，而狗儿惊恐的眼神，

却像把钝刀子，狠狠剜在我这当爹的心口子上。就在这时，

对面福泰粮号伙计那变本加厉的吆喝声，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新米到仓喽！价钱公道！

童叟无欺！”那声音像鞭子，抽醒了我。一股蛮横的力气不知从哪涌出来。我猛转身，

像头红了眼的牛犊，

一把从墙角抄起那半袋仅存的、还看得过去的新苞米——那是我最后的遮羞布。

“砰”地一声闷响，沉甸甸的米袋砸在柜台上。紧接着，我攥紧了那根冰冷的秤杆！

“刘二嫂！刘二嫂……”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带着一股豁出一切的嘶哑劲儿，

冲着街对面一个正探头往福泰张望的老婆子喊道，“好苞米！新粮下市！粒粒饱满！

一斤算你九钱！”价比平时生生降了两成！喊完，我死死攥着秤杆冰冷的提纽，

硌得掌心生疼，喘着粗气，像等待砍头刀的犯人。对面的刘二嫂，

就是隔壁胡同里嘴巴最刁钻、算盘最精的婆娘。她愣了一下，

显然没料到我这“徐半升”能开这种价，狐疑地快步走了过来。

她用那双看惯了米糠秕子的眼睛，仔仔细细拨拉着我米斗里金黄的苞米粒，

又抬眼瞅瞅我汗涔涔、紧张得几乎变形的脸。“四宝？当真九钱？”语气里全是怀疑。

“天地良心，童叟无欺！”我拍着胸口砰砰响，另一只握秤的手心已滑腻腻全是冷汗。“成！

给我称一斤尝尝！”她掏出个磨秃边的铜钱串儿递过来。我的手抖得厉害，

几乎握不住那滑溜溜的秤杆。笨拙地用铜钩钩住米斗的提环，手指僵硬地挪动秤砣下的细绳，

眼睛直勾勾盯着秤杆尾端那颗代表“一”的秤星张全说过，这地方被他刮薄了一层！。

秤杆终于悬平了。我喉结上下滚动，

根本不敢看秤砣真正压在哪颗星上——那位置必定是少了斤两的！是被诅咒的地方在作祟！

几乎是闭着眼，凭着几十年掂量粮食的本能，

哗啦一下把明显轻了一截的苞米倒进刘二嫂撑开的粗布口袋里。份量入手，

刘二嫂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哎，四宝，你这……”我的心“咯噔”沉到了水底，

脸上血色褪尽，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完了！终究是瞒不过去！“…… 哎呀！

”刘二嫂紧皱的眉头忽然绽开，脸上堆起真真切切的稀罕笑容，掂着口袋，

“你这秤…今天真准啊！奇了怪了，不糊弄人啦？好！四宝，就冲你这实在劲儿，

明天还来你这儿称！”她利索地把剩下的几个铜子揣好，拎着布袋喜滋滋地走了，

步履格外轻快。我像被施了定身法，木头般钉在原地，脑子里轰隆隆全是乱响。

我看向手中那根秤杆——方才秤砣绳的位置，竟、竟赫然悬停在“一”的秤星上！秤杆平平！

可我亲手倒出去的苞米分量，凭我这二十年粮行摸爬滚打的手感，分明轻飘了不少！

一股掺杂着狂喜和彻骨寒流的邪火猛地冲上我顶门心！我浑身的血都滚沸了，

又瞬间冻成冰砣子，抖得像筛糠。冷汗浸透布衫，冰冷粘腻地贴在背上。

我死死瞪着那杆秤——这鬼秤在张全死后，竟、竟自己“变”准了？！

他那张惨白怨毒的脸和秤杆幽幽的乌木光泽在我眼前疯狂交替闪烁。

恐惧如同藤蔓死死缠绞住我。可柜台上那串比平日多出来的、沉甸甸的铜子儿，

还有远处福泰门口那稀疏了不少的动静……一种叫做“希望”的鬼火，“腾”地烧灼起来，

瞬间压过了心底那片蚀骨的冰寒。去他娘的！管你是鬼是妖！只要能换钱！能让狗儿吃饱！

能让这破铺子立住不倒！这秤……就是我徐四宝的命根子！日子像忽然开了闸的浑水河，

浑浊却也汹涌起来。短短一月，“半升记”门口的人流又渐渐稠了。

街坊传开了：徐记老四转了性，秤头给得足，价钱还不欺负人。铺里粮走得快，

装钱的匣子有了些分量，我深陷的颧骨似乎也鼓了一点点。狗儿的小碗里能见到油星子了，

那怯生生的笑容也真亮了几分。新米上市时，我一咬牙，扯了块好布，

请街上王寡妇给狗儿缝了一身青布的新衣裳，穿在身板上，活像个瓷娃娃。

这日子滑溜顺畅得令人心慌，像踩在浸了油的冰面上。

连隔壁陈氏那压抑低沉、几乎听不到的咳嗽声，也隔得远了。这虚假的平静，

在一个同样闷热的午后被轻易撕碎。铺里没什么人，

只有米粒摩擦的沙沙声和我拨弄算珠的噼啪声。那珠响像催眠曲，

麻痹着我紧绷了近月的心弦。就在这心神松懈的一刹那，门轴传来滞涩的“嘎吱”一声轻响。

我抬起头，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秤匠老婆陈氏，

那个瘦脱了人形、只剩一层薄皮裹着骨头的女人，像一片枯叶，

嵌在门框那片被长年累月蹭得油亮的阴影里。才一月不见，她衰老得如同秋后霜打的枯藤，

那双曾经温和的眼窝深陷得如同骷髅，里面填满浑浊的红丝，此刻死死钉在我脸上，

那眼神像淬了毒液的钩子。她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干裂得像久旱的河床。

一股阴冷的、腐烂般的预感，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我慌忙左右张望，

见铺里伙计老陈头在墙角打盹，再无旁人注意，几乎是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

把身形单薄得几乎能被风吹走的陈氏半架半拖地带到了铺子最深处、最阴暗的角落。

那里堆着几麻袋新到的糙米，米灰味儿混着尘土的腥气浓得呛人。

“嫂、嫂子…你这是…”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她那双枯瘦如柴、骨节分明的手猛地弹出，

像鹰爪般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量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抠进我的皮肉里去，冰冷刺骨。

“徐四宝……”她的声音像是破风箱拼命拉扯后断掉的嘶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那…那杆秤！就是…就是那杆秤！”我的心像坠了块巨石，一路沉向万丈冰窟。

我强自镇定：“秤？…挺好的，结实好使…”“秤！是他做的！是鬼秤啊！

”陈氏骤然拔高了音量，血红的眼珠子里爆发出混杂着恐惧与浓烈恨意的凶光，

指甲深深陷进我手腕的肉里。“我家那死鬼！他咽气前最后一刻都念着呢！是他亲口说的，

他在那柞木心上动了黑手，刻了符咒！就在那秤砣底下…底下被他嵌了张黄纸！

用红朱砂画的！他灌了铅水封死的！

他刻符的时候…嘴唇哆嗦念着的…都是咒你断子绝孙、家破人亡的毒咒啊！

”仓库深处昏暗的油灯光线，在她扭曲的脸上跳跃，

她的牙齿格格打战：“他…他在那秤杆‘一斤’的星位边上…用细篾刀…偷偷刮过！

刮薄了一小层木头皮！

一斤粮…等那秤砣滑到他改过的位置显出平准时…那斗里的粮…其实…其实只有九两半！

少了半两啊！徐老板，你卖出去的粮…斤斤都少了根底啊！

”她的身体像风中的枯草剧烈摇晃起来，死死抠在我手上的力量也散了，

冰凉的、只剩皮包骨的手指无力地滑落。“他…他就是要死也拖着你一起…他恨哪！

斤两不准…害他失了活路再没人请他做秤…他恨毒了你…就是要咒得你比他更惨啊……”轰！

！！不是惊雷，却炸在我的天灵盖上！我眼前骤然一片漆黑，耳中嗡鸣不绝，

仿佛有千万只毒蜂在颅腔里炸开窝。冰寒刺骨的毒液顺着脚底板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

我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具被冻毙的尸体，连指尖都动弹不得。算盘早已从无力的手中滑落，

碎裂的算珠在沾满米灰的地上“啪嗒”蹦跳。陈氏那每一个裹挟着血泪的字眼，

都像淬了剧毒的匕首，将我剜得体无完肤！那一点点燃起的希望，

那一个个铜板累积起来的短暂心安，狗儿身上那件簇新小褂带来的熨帖……全是假的！

是用骗来的、带着人命的假铜钱堆砌的海市蜃楼！我赖以苟延残喘的浮木，

竟是脚下那杆张全用命魂淬炼出来的、日夜不停蚕食我阴德的鬼秤！我的魂魄几乎要飞散了！

这隐秘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对峙，被仓库深处浓重的黑暗和米灰吞没。没有任何外人听见。

仅仅过了两天，那可怕的“知道”便如同沸腾的沥青，凶猛地倾泻向全城所有粮铺的头顶！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开，

街面上便响起了令人肝胆俱裂的皮靴踏地声、铁链哗啦声和粗野凶狠的喝骂！

往日人声鼎沸的粮市顷刻变成了无声的炼狱。如狼似虎的衙役和持着明晃晃刀枪的营兵，

凶神恶煞般挨家挨户踹开粮铺大门！

倒柜的哐当声、老板伙计的哀嚎求饶声、兵丁用棍棒击打人体的沉闷声浪瞬间将整条街淹没。

我从自家破门板的缝隙里惊恐地窥视着这场景，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

背靠着冰冷的泥墙一点点滑坐在地。

那杆被我藏在最底层米仓深处、用油布裹了好几道的鬼秤，此刻仿佛成了烧红的烙铁，

烫得我五内俱焚。“半升记”吱嘎作响的破旧门板，终究没能抵住那雷霆万钧的一脚。

“轰隆！”一声巨响，木屑纷飞，三个彪形大汉闯了进来。我早已面无人色，

像滩烂泥瘫在地上，随即被一只粗壮的手臂猛地拽起，粗暴地推出门外，

和我那吓得魂飞魄散、只会紧紧搂住狗儿的婆娘一起，像牲口般被驱赶到街心。

狗儿惊恐的哭嚎被他娘死死捂住，只剩细微的呜咽。“都他娘的竖起驴耳朵听真喽！

”一个骑着高头大马、官靴锃亮的把总，手按腰间刀柄，嘶哑的吼声盖过了所有喧嚣，

“奉县太爷朱大老爷钧旨！尔等奸商串通勾连，竟敢以鬼秤舞弊，短斤缺两！

克扣朝廷救命赈灾米粮！更以砂土碎石，混杂充填，发卖四方！天良丧尽！罪不容诛！

致使赈粮短缺，民怨鼎沸！朱大老爷震怒！今日起，全城粮铺主事，一体锁拿！查抄店铺！

所得钱粮，悉数充作赈济之用！敢有违抗者，立斩当场以儆效尤！”他话音未落，

肺的啼哭、绝望的咒骂与官兵凶狠的呵斥……瞬间交织成一张充满血腥味与绝望的地狱图卷。

我如坠万丈冰窟，牙关不受控制地激烈碰撞，几乎要碎裂。我被人推搡着，

和满街其他面如死灰的掌柜挤成一团。前面几个已经戴上了枷锁。斜对面，

福泰粮号那光鲜气派的大门前，

威风八面的赵阎王也被两个牛高马大的营兵扭着膀子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