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掠影

约西亚·凯恩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金属碎屑。

遗忘星废料坟场特有的气味——浓烈刺鼻的金属锈蚀味、若有若无的有机质腐烂的甜腥气，还有一丝永远存在的、臭氧被电离后的焦糊味——顽固地渗透进他单薄的工装，钻进鼻腔深处，附着在舌根。

脚下是由几百年宇宙垃圾堆积而成的“土地”。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脚下的“地形”是凝固的灾难现场：扭曲断裂的飞船龙骨如同巨兽的肋骨刺向铅灰色的天空；被抛弃的巨型反应堆外壳锈迹斑斑，；能量电池泄露形成的荧光绿粘液在沟壑间缓慢流淌；破碎的合成材料板边缘锋利如刀。

每一步都需要极其谨慎，避开那些闪烁着不祥光泽的渗出物，绕过随时可能崩塌的垃圾山体。

他的靴子，用多层隔热材料自制，在金属碎片上踩出嘎吱的声响，是这片死寂之地唯一的节奏。

头顶，巨大的阴影无声地移动着，带来更深的寒冷。

那是泰坦工业的“利维坦级”运输舰——一艘在近地轨道缓缓盘旋的钢铁巨城。

它庞大得令人窒息，遮蔽了天空中三颗恒星投下的本己吝啬的光芒。

当舰体完全覆盖天空时，废料场瞬间沉入黄昏，只有舰体边缘流动的警示灯和推进器喷口的幽蓝尾焰，在下方这片钢铁墓地上投下鬼魅般摇曳的光影。

舰腹巨大的装卸闸门偶尔开启，如天穹裂开巨口，将新一批经过“榨取”后的工业残渣轰然倾泻而下，引发远处一阵沉闷的撞击与坍塌声，扬起遮天蔽日的金属粉尘云。

每一次倾倒，都像是神祇漫不经心地丢弃垃圾，宣告着遗忘星永无止境的宿命。

约西亚拉了拉裹在脸上、沾满油污的破旧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眼神锐利，像打磨过的黑曜石，在污垢覆盖的脸庞上异常明亮。

这锐利并非天生的攻击性，而是长期在危险边缘挣扎求生磨砺出的专注与警惕。

他属于这里，却又格格不入。

他的“家”是远处第七区一处破旧的厂房，与成千上万被泰坦工业或流放、或奴役至此的“渣滓”们挤在一起，他是一名“拾荒者”，官方称呼是“资源回收专员”，一个被系统榨干最后一滴价值后抛弃于此的群体。

不过他还好，他有一个和他相依为命的弟弟，索里.凯恩，他在遗忘星矿区工作！

约西亚今天的目标很明确：是一台据说被倾倒在“断脊谷”区域的老式光学观星仪。

这消息是从老酒馆里一个醉醺醺的、快被记忆删除程序彻底抹掉过去的工程师嘴里套出来的。

观星仪可以在星际航行时观测宇宙，和星图一样是星际航行必不可少的设备，所以回收价格很高。

断脊谷，一条由两艘巨型货船残骸首尾相撞、扭曲挤压形成的狭长裂谷。

谷内光线昏暗，空气流通更差，混杂着浓烈的冷却液泄露和有机体腐败的气味。

约西亚打开绑在左臂上的自制探灯，一道微弱但集中的光束刺破黑暗。

他像一只精瘦的岩羊，在嶙峋的金属峭壁上攀爬、跳跃，避开滑腻的油污和裸露的、嘶嘶作响的管线。

搜寻持续了几个标准时。

汗水混合着油泥，在他脸颊上划出沟壑。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怀疑那醉鬼的记忆是否可靠时，探灯光束的边缘，在一个半嵌在船壳里的破损导航控制台的残骸下，捕捉到一丝微弱的、熟悉的弧线反光。

他心脏猛地一跳。

小心翼翼地搬开压在上面的扭曲金属板，拂去厚重的尘埃和油泥。

露出了它的真容：一台便携式光学观星仪。

外壳严重凹陷变形，观测镜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但主体结构似乎还算完整。

它像一颗蒙尘的珍珠，被遗弃在钢铁的坟墓里。

约西亚卸下背包，里面是他赖以生存的工具：自制的多功能扳手、绝缘良好的焊枪、各种规格的废弃芯片和导线、一小瓶珍贵的纳米修复凝胶、几块能量密度不一的旧电池。

他盘腿坐下，深吸一口气，冰冷刺鼻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

手指变得异常稳定灵活，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

他先用气吹和毛刷清理掉仪器缝隙里板结的污垢，露出下面复杂的接口和电路板。

断裂的数据线需要重新接驳，他小心地剥开绝缘层，将细如发丝的金属导线在放大镜下精准对接，用焊枪点上微小的焊锡珠。

变形的外壳被他用工具一点点撬开、校正。

破裂的镜头无法修复，但他找到一块废弃通讯器上的高强度聚合物镜片，仔细测量、切割、打磨，替换了上去。

电池仓完全锈死，他干脆舍弃了它，小心翼翼地将两根临时导线从仪器主板的正负极引出，连接到一块他自制的、用几块旧电池并联起来提供稳定电压的“能量包”上。

时间在专注中流逝，废料场的白天己经过去。

寒冷深入骨髓。

他的手指冻得发麻，好几次差点把微小的元件掉进深不见底的金属缝隙。

但他强迫自己慢下来，更精确，更专注。

老马克的话仿佛在耳边回响：“小子，工具是死的，人是活的。

你得学会和它们对话，才能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泰坦造的东西？

哼，都是些冰冷的铁疙瘩，只有你手上的温度，才能让它们活过来。”

终于，所有连接检查完毕。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混合着油污在脸上留下更深的污迹。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按下了观星仪侧面那个布满划痕的启动键。

嗡……仪器内部传来一阵微弱的电流嘶鸣，像垂死的喘息。

屏幕先是漆黑一片，接着，中心亮起一个针尖大小的、极其不稳定的白色光点。

光点剧烈地颤抖着，忽明忽暗，仿佛随时会熄灭。

约西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手指在几个校准旋钮上极其轻微地来回调整，动作轻柔。

他调动起所有从老杰克那里学来的、在无数次修复废品中积累的经验，去感知仪器内部能量的流动。

“拜托…活过来…”他低声呢喃，声音干涩嘶哑。

仿佛是回应他的祈求，那颤抖的光点猛地跳动了一下，骤然稳定下来！

紧接着，一片深邃、浩瀚、璀璨夺目的景象，如同魔法般在小小的屏幕上炸开！

那不是泰坦工业数据库里冰冷的、标记着矿藏坐标和运输航线的官方星图。

这是真实的、未经篡改的宇宙！

这是曾经他的主人在星际航行一步步记录下来的宇宙。

屏幕中央，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星云，色彩绚烂到令人窒息。

蓝紫色的气体尘埃如同轻柔的薄纱，被无形的宇宙之风塑造成旋涡状，其中点缀着无数新生的恒星，像炽热的钻石被随意抛洒在丝绒上。

星云的边缘，一颗巨大的、燃烧着蓝色火焰的O型主序星清晰可见，它狂暴的能量流在星云中冲刷出壮丽的空腔。

更远处，是密密麻麻的星团，像散落在黑天鹅绒上的碎钻群，闪烁着黄、白、蓝、红各异的光芒。

一些双星系统在缓慢地跳着致命的华尔兹。

几条纤细的、由星际尘埃组成的暗带，如同宇宙巨鲸的脊骨，优雅地横亘在视野之中。

约西亚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他忘了寒冷，忘了刺鼻的空气，忘了头顶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悬着的利维坦号。

他的全部心神都被这片小小的屏幕吞噬了。

瞳孔因震撼而放大，倒映着那片不属于遗忘星的璀璨光辉。

一种巨大的、几乎令他落泪的宁静和壮丽淹没了他。

这美丽的星空景象，他从未在泰坦工业的数据库上见过，它远离那些被标记、被控制、被榨取的人们，它是真实的，他是自由的！

指尖无意识地触碰着冰冷的屏幕，仿佛能穿透这层薄薄的屏障，首接抚摸到那些遥远星辰燃烧的表面。

就在这一刻，仿佛老酒馆里老马克那被劣质烟草熏得沙哑的嗓音，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复活：“…凯恩，别被这地方蒙蔽了你的眼睛！

你以为星空就只是泰坦那帮吸血鬼画的几个圈圈？

呸！

真正的星空…那是‘深空游侠’巴伦·雷耶斯驰骋的地方！

…他驾驶着他那艘‘夜枭号’，快得连泰坦的巡星舰都只能吃他的尾气！

…他干过什么？

炸了泰坦在‘新希望星’的奴隶转运站！

把一整船等着被送去‘处理’的克隆人劳工，送去了‘遗忘带’的自由星球！

…泰坦还有其他星际财阀包括星际联盟都在悬赏他的脑袋，金额能买下一个小行星带！

他没有理会，没有害怕，只是坦然说出了‘星辰之下，没有枷锁！

’这句话…他就像一颗划过黑暗的流星，抬起头，就能看见他留下的光…”老马克浑浊的眼中闪烁的光芒，此刻在约西亚的眼中燃烧。

巴伦·雷耶斯的名字，像一颗滚烫的子弹，射穿了遗忘星厚重的绝望阴云。

他看着屏幕上那片未知的、璀璨的星域，一个模糊却无比炽热的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自由！

真正的自由，或许就在那片星辰大海的深处！

也许后面他可以带着弟弟索里前往那里，过着不用每天为了几块营养膏苦苦挣扎的日子。

这微弱的光芒，这方寸之间的宇宙投影，它不仅仅是一个梦，它是证明，证明在这片被泰坦工业的钢铁巨爪牢牢掌控的星域之外，还可能存在着一片未被染指、未被定义的广袤空间。

那里有光，有色彩，有无限的可能，或许…还有传说中的“深空游侠”留下的足迹。

他久久地凝视着，首到观星仪因能量不足而发出低微的告警蜂鸣，屏幕上的星光开始闪烁、变暗。

他这才猛地回过神，小心翼翼地断开能量包，将这台重获新生的观星仪紧紧抱在怀里，用一块相对干净的隔热布层层包裹，仿佛抱着一个易碎的、通往天堂的钥匙。

头顶，利维坦号运输舰的阴影再次缓缓覆盖过来，巨大的压迫感重新降临。

恒星的光芒被彻底吞噬，废料场沉入冰冷的黑暗，只有远处零星燃烧的垃圾堆发出微弱的、地狱般的红光。

但此刻，约西亚的心底，却有一束光在无声微弱，却顽强地抵抗着这片金属地狱的黑暗与死寂。

他裹紧了破旧的夹克，将观星仪深深藏进背包最里层，然后朝着住所走去。

脚步依旧沉重，但眼神深处，那被观星仪点燃的火苗，在黑暗中无声地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