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宴会厅里,空气被过量的香水和百合花甜腻气息浸透了,几乎凝滞不动。
水晶灯的光芒太过刺眼,折射在香槟塔上,晃得人眼睛发花。
宾客们脸上堆砌着模式化的笑容,像戴着一副副僵硬的面具,
嗡嗡的低语汇成一片沉闷的背景音浪,拍打着我的耳膜。
我穿着那件耗尽心血、熬了无数个通宵设计修改的“月光之吻”婚纱,
站在巨大心形花拱门下。层层叠叠的象牙白蕾丝包裹着我,细腻的法国网纱轻柔垂落,
每一寸都承载着我对未来最纯净的幻想。可这幻想,此刻却像被投入冰水中的琉璃,
发出细微的、即将碎裂的呻吟。 因为站在我对面的新郎——陈浩,他的目光,
越过我的肩膀,死死钉在了宴会厅入口的方向。那眼神里翻滚的痴迷与热切,
是我和他恋爱三年里都未曾见过的浓度。 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预感,如同毒蛇,
悄然缠上我的心脏。 背景音乐突兀地切换,从庄重的婚礼进行曲,
猛地跳进了《卡门》那充满诱惑与掠夺意味的旋律。聚光灯像被无形的手操控着,骤然转向。
入口处,光影分割处,一个身影亭亭而立。 是林薇薇,我从小到大的闺蜜。
她穿着婚纱。 那件婚纱,我认得每一道缝线,每一颗点缀的珍珠。
那是我为我自己设计的“月光之吻”,是独属于我的嫁衣!此刻,它却像一层虚假的圣光,
披在了林薇薇身上。她甚至特意改大了胸口的设计,
让那处雪白更加刺目地暴露在所有人眼前。她缓缓走来,
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羞涩与得意、近乎挑衅的笑容,每一步都踩在我濒临断裂的神经上。
宾客席瞬间死寂,仿佛被按下了消音键。所有的面具都裂开了缝隙,
露出底下惊愕、茫然、看戏的底色。无数道目光像烧红的针,
在我和林薇薇之间疯狂来回穿刺。 陈浩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跨前一步,一把抓住了林薇薇的手腕,
将她强硬地拉到自己身边,与我并列站在花拱门下。 他转过身,
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凝固的人群,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
带着一种宣布胜利般的亢奋:“各位亲朋好友!
感谢大家今天来见证我和薇薇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 我的血液,在那一刻,
彻底冻成了冰碴。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持续的蜂鸣。 “……有些缘分,
或许一开始就错了位。”陈浩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
却又带着钝刀割肉的残忍,“直到遇见薇薇,我才真正明白什么是爱情。她单纯、美好,
像天使一样照亮了我的生命……” 台下的骚动声浪猛地拔高了一个调门,
又被强行压抑下去,汇成一片压抑的嗡嗡声。 “……这身‘月光之吻’,本就是为她而生!
只有她,才配得上这世间最纯净的光华!”陈浩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自我感动的激昂,
“今天,我要向大家宣布,我陈浩此生唯一挚爱,就是林薇薇!” 他话音未落,
手臂已经用力,将穿着我的嫁衣的林薇薇紧紧搂入怀中。 林薇薇顺势依偎在他胸前,
抬起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对着台下泫然欲泣,
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浩……谢谢你……也谢谢……”她眼波流转,终于看向我,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愧疚,只有赤裸裸的、被胜利包裹的得意,“谢谢苏苏……成全我们。
没有你,就没有我和浩的今天……” “成全?”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刚才的蜂鸣消失了,
世界变得异常清晰。我能看清林薇薇睫毛膏上细小的结块,
看清陈浩额角因为紧张或兴奋渗出的汗珠,看清台下每一张脸上凝固的、来不及变换的表情。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却又带来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清醒。那痛楚不再是灼烧的火焰,而是沉入冰湖的巨石,
带着绝绝的重量往下坠。 我抬起手,没有任何犹豫,猛地抓住头顶象征纯洁的头纱。
昂贵的蕾丝和薄纱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啦”声,被我狠狠扯下,随手扔在脚下昂贵的地毯上。
精心盘起的发髻散落,几缕碎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 紧接着,我的手指摸向颈间。
那串由我妈珍藏多年、最终作为嫁妆赠予我的南洋珍珠项链,每一颗都圆润饱满,
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它曾是我对未来婚姻最美好的期许。此刻,
它却成了这场盛大羞辱最刺目的见证。 我用力将它从脖子上扯下。珍珠撞击,
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音。 “成全你们?”我重复着林薇薇的话,声音不高,却像冰锥,
刺破了宴会厅里凝固的空气。
我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曾在我和陈浩恋爱时送上祝福的亲友,
那些此刻眼神躲闪或充满猎奇的看客。 最后,
我的视线定格在台上那一对紧紧相拥的男女身上。 “林薇薇,”我盯着她,一字一顿,
声音清晰得如同冰凌坠地,“这身偷来的皮,穿着可还舒服?
” 林薇薇得意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血色褪尽。 我不再看她,转向旁边脸色铁青的司仪。
那个经验丰富的男人此刻手足无措,拿着话筒,像个可笑的木偶。 我扬起手,
将那串还带着我体温的珍珠项链,狠狠甩了出去! 项链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啪”地一声脆响,精准地砸在司仪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上。几颗珠子崩落,
滚落在猩红的地毯上。 “拿着,”我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那笑容像淬了毒的冰刃,
“司仪先生,这是给你的酬劳。麻烦你,替我宣布——” 我深吸一口气,
胸腔里那团冰冷的火焰终于彻底爆发,烧尽了最后一丝犹豫和软弱。我用尽全身力气,
对着那支被司仪下意识举到嘴边的话筒,清晰地、掷地有声地吼道: “祝台上这对!
婊子配狗!天长!地久!” 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珠,砸在死寂的空气中,
发出令人心悸的回响。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连呼吸都停滞了。无数双眼睛瞪得滚圆,
难以置信地看着台上那个散着头发、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女人。
我甚至懒得去看陈浩那张扭曲成猪肝色的脸,
也懒得欣赏林薇薇那摇摇欲坠、仿佛随时要晕倒的表演。高跟鞋踩过被我丢弃的头纱,
碾过地毯上散落的珍珠,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声响。我挺直背脊,
迎着所有人震惊、鄙夷、探究的目光,一步一步,
朝着宴会厅那扇紧闭的、象征着逃离出口的大门走去。 背后,死寂被猛地打破。 “苏晚!
你给我站住!”陈浩气急败坏的咆哮炸开,“你发什么疯!给我回来道歉!
” “浩……”林薇薇带着哭腔的娇呼紧随其后,
“她……她怎么能这样侮辱我们……” 更多的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
瞬间将我淹没: “天啊……这……这也太……”“这苏晚平时看着挺文静的,
怎么……”“啧,这下丢人丢大发了……”“快拍下来!快拍下来啊!” 那些议论,
那些闪光灯,那些指指点点……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早已麻木的皮肤上,
却再也刺不进那颗被寒冰封冻的心。道歉?为了什么?为了他们精心策划的背叛?
为了我像个傻子一样被当众剥光尊严? 我猛地抬手,
抓住了宴会厅那扇沉重的、镶嵌着黄铜浮雕的大门把手。冰冷的金属触感刺入掌心。
没有回头,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扇象征着过去所有幻梦的大门,狠狠拉开! 门外,
午后刺眼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涌了进来,像一道灼热的光瀑,
瞬间吞没了宴会厅里那令人窒息的浮华与污浊。强烈的光线下,我眼前一片白茫茫的眩晕,
几乎站立不稳。 身后是陈浩歇斯底里的叫骂和林薇薇嘤嘤的哭泣,
混合着宾客们嘈杂的议论,像一张黏腻的网,试图将我拖回那个令人作呕的深渊。 不能停。
我咬紧牙关,舌尖尝到一丝腥甜。散乱的头发被门外涌入的风吹得狂舞,胡乱拍打在脸上,
遮挡了视线。我踉跄着冲进那片刺目的白光里,身后沉重的门扉在我跌出去的瞬间,
带着一声沉闷的叹息,缓缓合拢。 那声闷响,像沉重的铡刀落下,
斩断了我与过去所有不堪的联系。 阳光炙烤着裸露的皮肤,
婚纱繁复的蕾丝和沉重的裙撑此刻成了最大的累赘。
我像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穿着可笑戏服的幽灵,跌跌撞撞地冲出酒店金碧辉煌的大门,
冲下宽阔却空荡的台阶。 一辆出租车恰好停在路边。司机摇下车窗,探出头,嘴里叼着烟,
一脸不耐烦地催促着刚下车的乘客快些结账。 就是它!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体面和矜持。我扑过去,在司机和乘客惊愕的目光中,
一把拉开后车门,几乎是滚了进去。 “开车!快开车!”我的声音嘶哑破碎,
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司机被我狼狈的样子和语气吓到,
烟头都差点掉了:“小姐你……” “求你了!快走!去……去火车站!
”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混合着汗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婚纱下摆被我慌乱地塞进车里,
昂贵的面料蹭在粗糙的车门框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这一刻,
什么设计、什么心血、什么昂贵,都成了最可笑的讽刺。 司机大概被我的惨状震住,
没再多问,猛地一脚油门。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子像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
巨大的惯性把我狠狠掼在布满污渍的后座椅背上。我蜷缩起来,
双手死死抱住自己冰冷的膝盖,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丝可怜的暖意。窗外,
酒店那奢华的轮廓在后视镜里飞速倒退、缩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而丑陋的点,消失不见。
车子汇入车流,城市的喧嚣隔着车窗玻璃沉闷地传来。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
眼泪无声地奔流。婚纱的紧身鱼骨勒得我几乎窒息,每一次抽泣都牵扯着胸口尖锐的疼痛。
去哪里? 家?
那个充满妈妈回忆、却早已在继父和妹妹林薇薇进驻后变得面目全非的地方?不,
那里再也不是我的避风港。 朋友?手机通讯录翻遍,那些曾经亲昵的名字,
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和遥远。谁会在意一个在婚礼上被当众抛弃、还“撒泼”出丑的女人?
世界之大,竟无一处可以收容此刻破碎的我。 “小姐,火车站到了。
”司机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提醒。 我茫然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
看到窗外是熟悉的火车站广场。巨大的电子屏闪烁着冰冷的广告光,
行色匆匆的人流拖着行李,奔向各自的方向。
没有人会为一个穿着婚纱、哭花了妆的疯子停留。 付钱,下车。
高跟鞋踩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婚纱的拖尾扫过地面,
沾满了灰尘和细小的碎屑,像一件被丢弃的垃圾。 巨大的电子屏上,
跳动着红蓝相间的车次信息。我的目光毫无焦点地扫过那些陌生的地名。
南下去温暖潮湿的S市?北上到干燥寒冷的首都? 最终,
一个不起眼的名字跳入眼帘——海城。一个靠海的小城,遥远,陌生,
像世界地图上一个模糊的墨点。 就它吧。 逃去哪里都一样。
只要能离开这个吞噬了我所有尊严和幻想的炼狱,
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苏晚、没有人知道这场耻辱的地方。 买票,进站,
挤上气味混杂、人声鼎沸的绿皮火车。硬座车厢里,混合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
我蜷缩在靠窗的位置,像一只受伤的鸵鸟,把头深深埋进臂弯。
婚纱的裙摆铺满了狭窄的座位缝隙,引来周围乘客好奇或嫌恶的目光。
那些视线如同实质的针,扎在我裸露的背脊上。 火车“况且况且”地开动,
城市的灯火在窗外飞速倒退,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窗外是飞速掠过的模糊黑影,
偶尔有零星的灯火划过,像坠落的星子。
亮的鼾声、邻座压低嗓门却异常清晰的电话粥……这些嘈杂的声浪汇聚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
我蜷缩在硬邦邦的座椅上,厚重的婚纱裙摆像一团累赘的茧,闷热又沉重。
手臂环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隔绝了那些或好奇或探究或嫌恶的目光。
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眼眶的酸涩和胀痛。心口的位置,空荡荡的,像被挖走了一大块,
只留下一个呼呼漏着冷风的洞。屈辱、愤怒、被彻底背叛的剧痛,还有深入骨髓的疲惫,
轮番撕扯着残存的意识。 逃出来了。 可接下来呢? 这个问题像冰冷的毒蛇,
缠绕着空茫的大脑。身无分文——除了手机里仅剩的几百块零钱,
和那张通往未知海城的单程火车票。那个所谓的家,是绝对不能回了。
继父刻薄的嘴脸和妹妹林薇薇……不,那个抢走我未婚夫、穿着我婚纱的女人,
她们母女得意的眼神,光是想象就足以让我窒息。朋友?此刻,
我连点开微信通讯录的勇气都没有。
谁会收留一个在婚礼上被当众抛弃、还“发疯”出丑的可怜虫? 世界那么大,
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容纳此刻破碎的苏晚的角落。 火车单调的轰鸣声像是催眠曲。
极度的精神透支和身体疲惫终于压垮了紧绷的神经。意识如同沉入粘稠的墨汁,
一点点模糊、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尖锐的刺痛感从手臂传来。 “喂!醒醒!
到站了!海城!赶紧下车!”一个粗嘎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女声不耐烦地响起。
我猛地惊醒,茫然地抬起头。一张圆胖的、涂着廉价口红的女人脸凑得很近,是列车员。
她皱着眉,手指毫不客气地戳着我的胳膊。 “发什么愣?到站了!赶紧收拾东西下去!
别耽误时间!”她催促着,目光扫过我身上那件已经皱巴巴、沾满灰尘的昂贵婚纱,
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嘟囔了一句,“啧,穿成这样坐硬座,
有病……” 刺耳的话语像鞭子抽在身上,但我已经麻木了。我机械地站起身,
被着沉重的裙摆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周围的乘客早已收拾好行李,拥挤在狭窄的过道里,
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费力地拖动那身格格不入的行头。 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推搡下了车。
凌晨的海城火车站,空旷而冷清。湿冷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毫无遮拦地灌进来,
瞬间穿透了薄薄的婚纱面料,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惨白的灯光照着空荡荡的站台,
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汽笛声,更添寂寥。 我拖着沉重的婚纱,像个游魂一样走出出站口。
广场上只有零星几个裹着外套、行色匆匆的旅人。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流浪汉抬起头,
浑浊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这身怪异的打扮。 去哪里? 这个问题再次冰冷地砸在心头。
路灯昏黄的光晕下,我下意识地摸向颈间。那里空空如也。
那串承载着母亲祝福、也见证了今日最大耻辱的南洋珍珠项链,被我狠狠甩在了司仪脸上。
它碎了,连同我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一起碎了。 唯一剩下的,是手机里可怜的数字余额。
一个通宵营业的简陋网吧,成了我临时的避难所。油腻的键盘,呛人的烟味,
屏幕上闪烁的光映着一张张熬夜后麻木疲惫的脸。我蜷缩在角落一台电脑前,
婚纱的裙摆被我胡乱塞在椅子下面。 指尖冰凉,颤抖着点开求职网站。海城,
一个陌生的城市,我在这里一无所有。搜索框里,我打下了“包吃住”三个字,
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页面刷新,跳出的信息大多模糊不清,
或者需要缴纳押金——那是我此刻无法承担的奢侈。鼠标无意识地滑动着,
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就在绝望像潮水般即将淹没我的时候,
一行小字跳入了视线: “丽人坊”时装店诚聘:导购/学徒。要求:18-35岁,
有服装相关经验者优先,踏实肯学。待遇:底薪+提成,提供员工宿舍集体,包工作餐。
地址:海城西区海华路18号。 “服装相关经验”…… 我死死盯着那行字。导购?学徒?
这与我曾经幻想的设计师生涯天差地别。但“包吃住”三个字,像黑暗中的灯塔,
散发着微弱却真实的诱惑。 没有任何犹豫。我点开地图,记下那个陌生的地址。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我关掉电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和那身早已沦为笑柄的婚纱,
再次融入凌晨清冷的街道。 海华路18号,“丽人坊”时装店。
它蜷缩在一条略显陈旧的商业街中段,门脸不大。粉色的招牌有些褪色,
橱窗里塑料模特的姿势略显僵硬,穿着当季流行的仿大牌款式。透过玻璃门,
能看到里面堆叠得有些拥挤的衣物架子。
空气里弥漫着新衣服特有的、混合着染料和胶水的气味。 店长姓王,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身材微胖,穿着一件紧身的亮片T恤。她叼着烟,眯着眼,像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一样,
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打量着我,
目光最终停留在我身上那件虽然狼狈却依然能看出质地不凡的婚纱上。 “哟,
穿成这样来应聘导购?”她吐出一个烟圈,语气带着浓重的嘲讽,“大小姐落难了?
”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用尽全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我需要这份工作,店长。
我……我对衣服很了解,学东西也快。” “了解?”王店长嗤笑一声,
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我身上的婚纱,“了解这个?我们这小店可卖不起这种高级货。
”她眼神里的鄙夷毫不掩饰,“不过嘛……”她话锋一转,带着施舍的意味,“看你这样子,
也怪可怜的。行吧,试用期一个月,底薪一千八,没提成。宿舍在后面的巷子里,八人间,
水电平摊。能干就留下,不能干趁早滚蛋。” 一千八?八人间? 这些数字像冰水浇头。
可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能干。”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 “行!
”王店长把烟头摁灭在柜台上一个缺了口的烟灰缸里,站起身,叉着腰,
“先把你这身破玩意儿换了!看着碍眼!后面杂物间里有几件卖不出去的工作服,
自己去挑一件换上!然后出来打扫卫生!橱窗、镜子、地板,角角落落都给我擦干净了!
今天开始试用!” 杂物间里堆满了废弃的纸箱和积满灰尘的模特肢体。
我在角落里翻到几件灰扑扑的、印着“丽人坊”字样的廉价T恤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它们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和消毒水的味道。
我脱下那件承载了所有爱恨与耻辱的“月光之吻”婚纱。
昂贵的蕾丝和网纱皱巴巴地堆在地上,像一团被遗弃的垃圾。
我换上那身粗糙、不合身的工作服,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粗粝的真实感。
走出杂物间,王店长丢过来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和一个塑料桶:“喏,去!
先把橱窗玻璃擦了!擦亮点!别跟没吃饭似的!” 我沉默地接过工具。
冰凉的水溅在手臂上。我站在橱窗外,
看着玻璃倒影中那个穿着廉价工服、头发凌乱、眼神空洞的自己。
那个叫苏晚的、怀揣着设计梦想、穿着自己设计的婚纱走向婚姻殿堂的女孩,
在昨天那个阳光刺眼的下午,已经死了。 现在站在这里的,
是一个为了活下去、必须用抹布擦亮橱窗玻璃的学徒工。 日子在海城潮湿粘腻的空气里,
像生了锈的齿轮,缓慢而沉重地转动着。
丽人坊的八人间宿舍弥漫着汗味、廉价香水和隔夜外卖混杂的气味。狭窄的床铺,
翻身时能听到铁架吱呀作响的呻吟。王店长的尖利嗓门是每日不变的背景音。 “苏晚!
发什么呆!这件针织衫客人试过了,赶紧熨平挂回去!熨斗温度调高点!磨磨蹭蹭!
”“这排裙子怎么挂的?色系全乱了!你是色盲吗?重新整理!按从深到浅,明度从低到高!
一点审美都没有!”“下午到的那批货呢?赶紧拆包!标签打上!吊牌给我挂正了!
歪歪扭扭像什么样子!” 她似乎格外“关照”我这个穿着婚纱来应聘的“落难大小姐”,
挑剔无处不在。一件衣服的叠法,一个衣架的间距,甚至擦玻璃时留下的一丝水痕,
都能引来她连珠炮似的呵斥。那些刻薄的话语像细小的鞭子,抽打在我早已结痂的自尊上。
我沉默着,把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喉咙里。熨烫机喷出的滚烫蒸汽灼烧着手背,
留下细小的红痕。沉重的衣箱压得肩膀酸痛。深夜盘点库存,
在冰冷的灯光下核对密密麻麻的货号,眼皮沉重得要用牙签才能撑开。 支撑我的,
只有角落里那本用收银台废弃打印纸装订成的粗糙册子。它藏在我的枕头底下,
像一块隐秘的电池。 每当宿舍里其他女工疲惫地睡去,发出均匀的鼾声,
我才敢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下,小心翼翼地翻开它。铅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
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画下白天客人试穿时被王店长粗暴拒绝的搭配——那件深咖色复古格纹外套,
明明可以解开纽扣,露出里面的鹅黄色丝质衬衫,再搭一条简单的深蓝直筒牛仔裤,
就能碰撞出奇妙的英伦学院风。而不是像王店长坚持的,
必须搭配店里那条卖不出去的亮片包臀裙。
我画下橱窗里那个姿势别扭的模特——如果换成侧身微倚,脖颈的线条拉长,
肩上随意搭一件廓形柔软的米白色针织开衫,慵懒随性的法式风情瞬间就能抓住路人的目光。
更多的时候,我画的是那些被拆解的衣服。用铅笔细细勾勒出每一道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