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过火

谢瑶并非本市的学生，只因她们那个圈子里流行间隔年，她便休学一年，四处游玩。

高三休学，听起来着实荒唐。高考，是多少人改变命运的关键途径，大家起早贪黑、争分夺秒，时间都嫌不够用。然而对于权贵而言，高考不过是一场体验罢了。谢景深也未见得多么用功，只是他手中的教育资源太过优质，随便学一学，凭借他那顶尖的头脑就能取得惊人的成绩。

谢瑶时常在晚自习时送来各种零食，说是给全班同学的，可乔沐却瞧出她是在讨好谢景深。谢景深对这个妹妹颇为淡漠，喊他时他才搭理一下，不喊就绝不理会，她送的东西他也从未碰过。

“要么？”他把蛋糕拎到乔沐桌上，乔沐习以为常地收下，反正她不收也会被谢景深扔进垃圾桶。

“谢谢。”四个字便结束了对话，两人又埋头于习题之中，而门口的谢瑶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瞪着乔沐，手指都抠掉了门上的铁皮。

倘若这种平静的日子能一直持续到高考，那乔沐也算得上幸运。可她从小到大都是个苦命的孩子。这天，她跑操时眼镜被踩碎，一整天都看不见黑板，晚自习正在抄谢景深的笔记，却被班主任叫了出去。班主任催她赶紧回家，说她妈妈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在校门口，等她的不止有宴玲，还有一个五大三粗、胳膊纹着老虎的男人，楼下麻将馆的老板，举着横幅在讨债。学校为她爸爸募捐的十五万脑瘤手术费，已经花掉了十二万，剩下的被她爸爸拿去当本金赌博了，结果转头就欠了八万。宴玲想带她躲回老家，可家里的男人大手一挥，就叫麻将馆老板来学校堵人。

“家里都是我婆娘在赚钱，你们去找她，或者给我个机会，上把是手气不好，下把我连本带利还给你啊。”乔沐老早就盼着自己的爸爸死掉，他既称不上父亲，也算不得男人，只会吃喝嫖赌，还经常打老婆。她之前看到病例，以为老天终于开眼要收了这个恶人，可他却把刀架在宴玲的脖子上，逼她去学校搞募捐。这晚发生的事，不少放学的同学都看见了。催债的在她家堵了一晚上，早上他们睡在过道里，乔沐蹑手蹑脚地推了程以舟的单车，逃到了学校。

可学校成了另一个火坑，昨晚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她爸爸是远近闻名的烂人，谁都不想再捐钱。但学校出于人道主义还是组织了募捐。她在国旗下捧着稿子，台下同学的眼神充满不屑与鄙夷，仿佛要将她看穿。她声音紧绷且颤抖，努力举着稿子挡住那火辣辣的目光。现在她爸爸拿着献爱心的钱去赌博，所有捐钱的人都像被扇了一耳光。乔沐心里恨透了她的爸爸，可在外人眼中，他们就是一伙的。桌上被贴了大字报，当着她的面就有人翻白眼，她走到哪里，骂声就跟到哪里。

“贱不贱啊，跟吸血虫似的，学习好有什么用，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她爸搞赌博，她妈卖三无盒饭，她搞诈捐，一家子简直恶心到一块儿去了。”
“还敢来上学，我要是她，连门都不好意思出，和她同班真晦气，人在做天在看，高考指定考砸。”

乔沐根本抬不起头来。原本压力就巨大的高中生活，她成了众人发泄的对象。他们的目光、言语，都仿佛要将她剥皮削骨。她爸该死，她妈无能，她更是令人厌恶的东西。还钱！为了平息这件事，年级主任在班上召开班会，他说要体谅同学，可他的眼神却让乔沐的脸又烧了起来。她无处可躲，最清净的地方，竟然是自己的座位。因为谢景深坐在她身后，没人敢过来打扰。

但乔沐不可能一直躲在教室里，生理期时，她去厕所换卫生纸，却被人从挡板上泼了一盆冷水。门被踹得摇摇欲坠，一群女生在外面变着法地辱骂她。她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五月的天，竟让她冷得刺骨。狭小的隔间仿佛成了一座牢笼。好冷，小腹也钻心地痛。她双眼瞪大，充满恐惧。上课铃解救了她，但她不敢出去，直到有人敲了敲隔板，扔进来一套女装。
“你出来吧，外面没人。”是谢瑶。谢瑶邀请她去家里补课，她的休学即将结束，想在重返校园之前再抓一抓学习。她会帮乔沐补课到高考前一天，还会替她还债。

清湖边的联排别墅。没人应答，乔沐喊了几声，后院传来谢瑶的声音。
“从小路过来这里，帮我到水池边找东西。”谢瑶蹲在泳池边，她走过去还没看清，就感觉后背一沉，整个人掉进了泳池。乔沐怕水，她小时候溺水过，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被水包裹的瞬间，她手脚发麻，小腿肚开始抽筋，连扑腾挣扎都做不到，整个人直直地往下沉。拉住她手腕的是个男人，裙子湿后变得透明贴身，她身形瘦小却小巧玲珑，豆蔻般的身子白得耀眼，十分柔软。男人不敢多看，用运动外套裹住她，往屋里冲去。她模糊地喊了声：“...谢景深。”那个男人愣了一下，摇摇头，用毛巾擦了擦她的眼睛。
“我是他哥，谢喻。”她躺在沙发上，家庭医生给她检查身体，这时听到阳台传来争吵声。
“小瑶，你太胡闹了！要是我不在，你要怎么收场？”
“可是她把我的戒指弄到水池里去了，她不该替我找吗？”乔沐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在客房，她一动，沙发上的谢喻就走了过来，端着一杯牛奶递给她。
“你还好吗？”眼前的男人和谢景深下半张脸有几分相似，同样有着细挺的鼻梁，薄抿的嘴唇。但他的眉眼很温和，仿佛被春日的柔光打磨过，清朗的眼中透着担忧，声音清越动听。谢景深如腊月的雪，谢喻则似四月的风。他带着一种天然让人舒适的气质，可乔沐这段时间精神一直高度紧绷，慌忙拉住他的袖口。
“我没见过她的戒指，不是我。”谢喻拍拍她的手背：“这套别墅是我父母准备过来度假才收拾出来的，监控还没启用，但我相信你。”这么多天来，乔沐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得到信任，她喉头一紧，脑中的那根弦终于绷断，眼眶深红，放声大哭起来。谢喻被吓了一跳，赶忙用手机搜索安慰女生的方法，摸着她的头安抚她。他问她叫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乔沐离开的时候，谢瑶说：“那枚戒指十五万。”
“你哥说，他帮我赔，你去找他吧。”谢瑶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乔沐关上门离开了。

回到学校，一切并没有好转，直到她爸爸喝醉坠桥死了。

那天班里来了记者。所有人都出去了，只有谢景深坐在她身后没有离开，而记者似乎也没看见他。记者说要做人物专访，以她的视角为核心，了解募捐的事情以及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更多的是在问乔沐她爸爸在家庭中是个怎样之人。乔沐这段日子已经麻木了，太久没说话，一开口便有些磕磕绊绊，得整理好语言才能缓缓说出。到后面她浑身发抖，倔强地咬着嘴唇，苍白的脸涨得通红，拼命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珠。记者走后，乔沐沉浸在情绪中无法自拔，窗外挤满了学生，她死死咬着嘴唇，不愿露出怯懦的表情。一件温热的外套盖在了她头上。冷香冲破了她最后一道防线。她终于不用再强绷着表情，趴在课桌上抽噎了许久，然后睡着了。醒来时，学校的灯都已经熄灭，只有旁边有一点火光，是谢景深在抽烟。乔沐嗓子干哑：“你还没走啊。”他应了一声：“嗯。”乔沐问道：“这么晚不走，你家里人不担心吗？”谢景深皱了皱眉，把烟全吹在了她脸上。

报道很快就出来了，乔沐和妈妈成了被压榨的受害者，风评逐渐好转。第二天，谢喻出现在她的糖果摊，没问价格，说全都要了。乔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他说这个糖太甜了，吃一点就会腻，不用买这么多。而谢景深走过来，用力关上车门。在学校里，他强行抓住了她的手，挤进她的指缝，与她扣手相牵。谁也没问这是什么关系，只是课间跑操时，他把她抵在教学楼后的黄葛树下接吻。无人知晓她的饭卡多了四位数，口袋里装了新款手机，抽屉里偶尔还会塞入首饰盒。两人从不在人前亲昵，只在空教室里牵手，有时也会接吻。五月的天，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刺得人眼睛发疼。乔沐被迫扬起脖子，一阵晕眩，眼眶渗出泪水。蝉鸣阵阵，热风拂面。他微微错开嘴唇，拇指摩挲着她的颈肉：“乔沐，我要你给我全部的忠诚。”他甚至带乔沐回联排别墅，介绍给谢喻说是他女朋友。只是和谢喻握了个手，谢景深就私下用长尺抽她的掌心。乔沐确实以为自己在谈恋爱。
“你喜欢我吗？”她不止一次这样问过，可总是羞于开口，每次都是在床上情绪到了才敢问。他清冷的眼尾发红，更加用力地迎合她的腰肢，闷哼一声。
“还要怎么喜欢？”他们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她的人生晦涩，过往苍白，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镇做题家。只有那温热柔软的肌肤，让他生出几分眷恋，但他绝不会交付真心。她太过乖巧，也太过天真。贪嗔痴，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