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年级教师办公室位于教学楼顶层西侧尽头。
这里的空气似乎比楼下教室更凝重几分，混合着陈年纸张的霉味、墨水的涩味，以及一种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属于成年人的权威气息。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早己响过，走廊里学生们喧闹的脚步声和兴奋的交谈声像退潮的海水般渐渐远去，最终被办公室厚重的木门隔绝在外，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安静。
林澍站在办公室门外，抬手，指节在深色木门上敲出两声清脆而克制的“笃笃”声。
“进。”
一个略显沙哑但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林澍推开门。
办公室很大，但被一排排堆满书籍、试卷和杂物的办公桌分割得有些拥挤。
靠窗的位置，坐着高二（三）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李卫国。
李卫国年近五十，身材保持得不错，没有大多数中年教师的臃肿，只是背脊微微佝偻，那是常年伏案批改作业留下的印记。
他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鬓角己见霜白，戴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大，却异常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首抵人心。
此刻，他正埋首在一摞厚厚的作文本里，手中的红笔飞快地划动着，眉头习惯性地紧锁着，像是在跟那些不通顺的语句和错别字打一场艰苦的拉锯战。
他面前摊开的，正是林澍那份堪称范文的开学考作文，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圈点和旁批——那并非批评，而是近乎吹毛求疵的欣赏与更高标准的期许。
听到林澍进来，李卫国没有立刻抬头，只是用红笔在最后一行潇洒地画下一个有力的句号，这才放下笔，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林澍啊，坐。”
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那张堆着几摞练习册的椅子。
林澍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首，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目光平静地落在李卫国脸上，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等待指令的服从感。
“开学考的成绩，看到了吧？”
李卫国重新戴上眼镜，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和力度，开门见山。
“看到了，李老师。”
林澍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清晰、稳定，带着玉石般的质地。
“嗯。”
李卫国从桌上那一大摞成绩单中精准地抽出一张，正是高二（三）班的成绩汇总。
他粗糙的手指划过表格顶端林澍的名字和那个耀眼的698分，满意地点了点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赞许，如同欣赏一件精心雕琢的杰作。
“年级第一，总分领先第二名整整三十分。
各科都非常均衡，尤其数学满分，物理化学也接近满分，语文和英语也保持了极高的水准。”
李卫国的语气里带着由衷的骄傲，这份成绩单，就是他在其他班主任和年级组长面前最有分量的底气。
“非常好，林澍！
你没有辜负老师，也没有辜负自己。
继续保持住这个势头，你就是冲击清北的绝对苗子！
是咱们三班，不，是咱们明德中学的一块金字招牌！”
林澍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更加专注了一些，像是在聆听一项重要的任务部署。
“谢谢李老师，我会继续努力。”
他的回答简洁、得体，挑不出任何毛病。
“嗯，老师相信你。”
李卫国话锋一转，手指顺着成绩单上的名字和分数一路向下滑动，越过那些熟悉的中等生名字，最终，带着一种明显的不悦和沉重，重重地戳在了成绩单最底端那个名字和数字上——**顾阳 317**。
林澍的目光随着李卫国的手指落点，也看到了那个名字和刺眼的分数。
“但是啊，林澍，”李卫国的眉头再次锁紧，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沉重，“一个班，就像一艘船。
光有一个拔尖的舵手还不够，船要跑得快，跑得稳，不能有拖后腿的短板，更不能有…‘漏洞’。”
他刻意加重了“漏洞”两个字，眼神锐利地看向林澍。
林澍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听着，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松开。
李卫国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吹了吹热气，喝了一大口浓茶，发出轻微的“嘶哈”声，仿佛要用这滚烫的液体压下心头的烦躁。
“顾阳，”他放下杯子，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这个学生，从高一进来，就是个老大难问题。
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
上课不是走神就是睡觉，作业要么不交，要么就是鬼画符！
各科老师反映过无数次了。”
李卫国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厌恶和无奈，“你看看这分数！
317！
全年级倒数！
物理28分？
数学42分？
这根本就不是能力问题，这是态度问题！
是思想问题！
他一个人，能把咱们班的平均分拉下来一大截！
在年级排名里，这就是个污点！”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隔壁桌一位老师在翻动试卷的哗啦声。
窗外的夕阳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长长的、明暗相间的光带，将空气里漂浮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
李卫国的身体微微前倾，隔着办公桌，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紧锁定林澍，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和托付重任的期许。
“你是班长，林澍。
是咱们班的核心，是标杆，更是责任。”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光自己优秀还不够，你要带动全班！
尤其像顾阳这样的‘短板’，不能放任自流，必须想办法把他拉上来，至少，不能让他拖垮整个班级！”
林澍的心微微一沉。
一种熟悉的、混合着压力和隐隐抗拒的情绪悄然滋生。
他当然知道顾阳是谁，那个红榜末尾的名字，那个坐在教室角落、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影子。
他从未想过，这个影子会以如此突兀的方式闯入他的世界，成为他“责任”的一部分。
“李老师，我…”林澍斟酌着开口，试图委婉地表达自己的顾虑，“我的学习任务也很重，时间安排上…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李卫国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班主任特有的权威，“老师知道你的担子重！
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这正是锻炼你组织能力、沟通能力的好机会！
而且，帮助同学共同进步，也是优秀学生干部应尽的义务！”
他拿起桌上的笔，在成绩单顾阳的名字上用力地画了一个圈，红笔的痕迹触目惊心。
“这样，”李卫国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宣布了决定，“从下周开始，你利用课余时间，每周抽出两到三个下午放学后的时间，给顾阳‘结对帮扶’，重点补语数英三门主课的基础！
地点嘛，图书馆或者找间空教室都行。
你是年级第一，思路清晰，方法得当，你的讲解比老师苦口婆心一百遍都管用！”
“结对帮扶”？
林澍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个靠窗角落的身影，那双空洞平静的眼睛，还有那本干净得如同新书的数学课本。
给这样一个对学习似乎毫无兴趣的人补课？
这无异于将宝贵的、他原本计划用来刷题、预习、甚至仅仅是喘口气的时间，投入到一片注定贫瘠、颗粒无收的盐碱地里。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浪费感和抵触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澍。
他下意识地想要开口拒绝，或者再争取一下。
但李卫国那双透过镜片射来的目光，充满了信任、期许，以及更深层次的压力——那是对他“班长”身份的认可，也是对他“完美学生”形象的维护要求。
拒绝，似乎就意味着某种失职和退缩。
“林澍，”李卫国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种语重心长的引导，“老师不是要你去当保姆。
这是任务，更是考验！
考验你作为班长的担当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想想看，如果你能把这样一个‘老大难’拉上来，哪怕只是进步一点点，对你个人能力的证明，对班级凝聚力的提升，意义都是非凡的！
这也是为你将来进入顶尖学府、乃至步入社会积累宝贵的经验！”
窗外的光线又暗了一些，办公室里的阴影开始蔓延。
墙上的挂钟发出轻微的、规律的“滴答”声，像在倒数着林澍沉默的时间。
林澍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再次无意识地蜷缩，这一次，右手拇指的指腹轻轻压在了左手手腕内侧，隔着衬衫布料，那道隐秘的疤痕似乎又开始散发出细微的、冰凉的刺痛感，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的尘埃、墨水和茶水的混合气味涌入鼻腔。
他抬眼，迎上李卫国那不容置疑的、充满期许的目光。
所有的抗拒、所有的顾虑，最终都被那沉甸甸的“责任”二字压了下去，沉入深不见底的潭水。
他是班长，是标杆，是李老师眼中最完美的学生模板。
他不能拒绝，也无法拒绝。
“好的，李老师。”
林澍的声音平稳依旧，听不出任何波澜，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的语调下，是一种被强行压制的疲惫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妥协，“我明白了。
我会尽力。”
“好！
好！”
李卫国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仿佛解决了一个心头大患。
他重新拿起红笔，心情愉悦地在那份成绩单上点了点，“我就知道，把任务交给你准没错！
放手去做，有什么困难随时跟老师说！
记住，这是对你能力的锻炼，也是对顾阳同学负责！”
他又叮嘱了几句关于补课内容安排和注意事项的话，林澍一一应下，态度恭谨而认真。
走出教师办公室，身后沉重的木门“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墨水和茶水的沉闷气味。
走廊里空荡荡的，夕阳的余晖将长长的走廊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却驱不散林澍心头的阴霾。
晚自习的预备铃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尖锐地响起，拖着疲惫的长音，催促着尚未归巢的学生。
那铃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林澍的耳膜。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指尖再次拂过左手手腕内侧的衬衫袖口，动作比在办公室时更用力了一些，仿佛要按灭那道疤痕下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冰凉的刺痛感。
他转过身，迈开步子，朝着高二（三）班教室的方向走去。
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响，清晰而孤独。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光洁冰冷的地砖上，那影子的轮廓依旧挺拔，却似乎被无形的重物压得微微弯曲。
图书馆？
空教室？
补课？
顾阳？
那个名字和那个刺眼的分数，像两块沉重的石头，猝不及防地砸进了他规划得井井有条、精密运转的生活轨道里。
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的烦躁感，如同细小的藤蔓，开始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需要时间。
需要安静。
需要回到那个能让他掌控一切的、熟悉的战场——他的书桌，他的习题册，那些清晰明了、有标准答案的题目中去。
他加快脚步，仿佛要逃离身后办公室那扇门所代表的“责任”的追赶，也仿佛要逃离那个即将闯入他世界的、名叫“顾阳”的麻烦。
晚自习的灯光己经亮起，从教室门窗里透出温暖而明亮的光。
那光亮，曾是他安全感的来源，此刻却像一张无形的网，温柔地、却不容拒绝地将他笼罩其中。
命运的齿轮，在教师办公室那不容置疑的指令下，在晚自习预备铃声的催促中，在少年下意识摩挲手腕的动作里，终于发出了沉重而清晰的、开始转动的第一声“咔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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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挂钟发出轻微的、规律的“滴答”声，像在倒数着林澍沉默的时间。
林澍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再次无意识地蜷缩，这一次，右手拇指的指腹轻轻压在了左手手腕内侧，隔着衬衫布料，那道隐秘的疤痕似乎又开始散发出细微的、冰凉的刺痛感，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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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眼，迎上李卫国那不容置疑的、充满期许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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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班长，是标杆，是李老师眼中最完美的学生模板。
他不能拒绝，也无法拒绝。
“好的，李老师。”
林澍的声音平稳依旧，听不出任何波澜，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的语调下，是一种被强行压制的疲惫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妥协，“我明白了。
我会尽力。”
“好！
好！”
李卫国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仿佛解决了一个心头大患。
他重新拿起红笔，心情愉悦地在那份成绩单上点了点，“我就知道，把任务交给你准没错！
放手去做，有什么困难随时跟老师说！
记住，这是对你能力的锻炼，也是对顾阳同学负责！”
他又叮嘱了几句关于补课内容安排和注意事项的话，林澍一一应下，态度恭谨而认真。
走出教师办公室，身后沉重的木门“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墨水和茶水的沉闷气味。
走廊里空荡荡的，夕阳的余晖将长长的走廊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却驱不散林澍心头的阴霾。
晚自习的预备铃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尖锐地响起，拖着疲惫的长音，催促着尚未归巢的学生。
那铃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林澍的耳膜。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指尖再次拂过左手手腕内侧的衬衫袖口，动作比在办公室时更用力了一些，仿佛要按灭那道疤痕下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冰凉的刺痛感。
他转过身，迈开步子，朝着高二（三）班教室的方向走去。
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响，清晰而孤独。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光洁冰冷的地砖上，那影子的轮廓依旧挺拔，却似乎被无形的重物压得微微弯曲。
图书馆？
空教室？
补课？
顾阳？
那个名字和那个刺眼的分数，像两块沉重的石头，猝不及防地砸进了他规划得井井有条、精密运转的生活轨道里。
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的烦躁感，如同细小的藤蔓，开始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需要时间。
需要安静。
需要回到那个能让他掌控一切的、熟悉的战场——他的书桌，他的习题册，那些清晰明了、有标准答案的题目中去。
他加快脚步，仿佛要逃离身后办公室那扇门所代表的“责任”的追赶，也仿佛要逃离那个即将闯入他世界的、名叫“顾阳”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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