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谦黄妮(太平死于无弊可纠)全本阅读_杜谦黄妮最新热门小说

1 完美无缺的亡国我朝国泰民安，天子着史官为前朝修史诫世。调查中发现，

前朝亡于“太平太久”。官员无人贪腐，朝廷无旨敢逾，百姓无讼愿告。

国师断言:“万物运行有律可循，违者即咎。”前朝上下谨遵“不违规”三字国训，

人人自守安分。直到第一户饿死在屋中的百姓被发现。我在史册写下:“此朝消亡，

因其完美无缺。”国师惊恐道:“你些史官不可妄议。”话音未落，天空突然裂开。

史官杜谦那身深青色的官袍，在一众同样深青的官袍之间，其实毫不起眼。若真要寻些不同，

大约只有他下摆内侧那一小滩溅染的新旧墨痕最为扎眼，深黑浸透布料，

凝固成了某种近乎铁锈的驳迹。这痕迹日日随他出入太极殿，宛如一道沉默的伤疤，

刺在谨严光鲜的殿宇之下。太极殿内，日光透过高窗的镂空云纹，

在金砖地面上拖曳出长长的斜影。空气沉滞得如同被油浸过，

唯有御座旁巨大的金猊香炉缓缓喷吐青烟，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地裹挟着瑞脑的冰冷气息。

皇帝的声音在殿宇的宏阔空间里回荡，带一点不易察觉的倦怠尾声:“.……太平延祚百年，

实赖诸卿戮力同心。前朝倾覆，殷鉴不远。着史官杜谦，领修前朝史典，务求其覆亡之道，

以儆效尤!”杜谦出列，躬身领命。深色的脊背折成一个恭敬而僵直的钝角，视线所及，

尽是金砖冰冷反照的微光。他能感觉到那些投注而来的目光，混杂着好奇、探究，

还有一丝几乎被完美掩藏的漠然一这不过是一次例行的承命，“太平”二字，

早已消磨尽了一切波澜。“臣，杜谦，遵旨。”他口中应答，声音平直无波，但脊背上，

似乎有某种无形的针在悄然游移。史阁里那些堆叠如山的卷册，纸页霉变与微尘的气息，

一瞬间在他紧闭的鼻息间清晰起来。散朝的官员鱼贯而出，青玉笏板在腰间轻轻磕碰，

发出连串低沉细碎的声响，如同溪水漫过遍布卵石的河床。杜谦缀在队伍末尾，

像一颗即将被庞大漩涡悄然卷走的石子。“杜学士留步。”清越的女声自身后传来。

他顿住脚步回头。陈襄步履端雅，深绯色的女官常服衬得她面如冷玉，

腰间悬一块雕琢精细的玉牌符。她是陛下近侍，专司旨意传达事宜。“陈大人。”杜谦拱手。

“陛下口谕，”陈襄走近，嗓音压得更低，“史鉴，意在‘正本清源’，切莫……流于浮泛。

”她的目光在他袍裾的那片墨痕上短暂停留，随即不着痕迹地移开，“史阁卷帙浩繁，

学士劳苦，但需谨慎落笔。”她微微颔首，深绯色的裙裾旋过一道沉稳的弧线，

便融入流散的人潮之中。“流于浮泛”四个字，如同细小冰针，扎进杜谦耳轮里。

所谓“正本清源”，其边界却模糊得令人窒息。史阁终年暗沉。纵有极高处几扇狭窄的明窗，

透入的光线也软弱无力，勉力驱散小小一圈昏昧，旋即被更深沉的黑暗吞咽。

空气中浮荡着尘埃和朽纸混合的气息，浓厚得如同凝固的血。

一排排乌黑的樟木书架高耸入阁顶的阴影，巨兽般沉默地驮负着几乎要压垮梁柱的沉重书册。

那些纸张脆弱的边角因岁月的啃噬而卷曲发黄，每一次翻动，都发出细微的呻吟。

杜谦的身影被书籍的阴影层层淹没。他埋首于故纸堆中，手指捻过泛黄的页角。墨字无声。

前朝记载，纤毫毕现:每一条税赋，清楚罗列;每一笔赈银，去向分明;官员考绩，

皆是“上上”;刑律之下，几乎无囚。他一行行阅过，如同跋涉在一片平坦到诡异的旷野，

目之所及，光滑如镜，找不到一处可堪标注的崎岖山壑，

寻不到一个能够承载史笔批判的泥沼深坑。

2 镜心湖畔的亡魂“太干净了……”杜谦指尖划过一行整齐的墨字，低声自语，

目光却越过书页，投向窗外高远的宫墙飞檐下，

一只孤独的黑羽鸟雀正在阴影里徒劳地梳理自己的翅膀。这里记载着一个完美的躯壳，

而魂魄，已不知所终。几日后，一个寻常的落雨黄昏。雨丝细密无声，宫灯次第亮起，

微光晕染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杜谦踏过积水，步出史阁，并未直接归宅。

一种莫名心绪驱使着他，转向了御苑偏隅的镜心湖。雨丝冰凉，粘稠地包裹他裸露的颈项。

雨声笼罩下的镜心湖沉寂如古墓，

远处宫殿璀璨的灯火在浓密的雨中拉扯成模糊而扭曲的光晕，像病眼窥见的不祥幻影。湖畔，

一尊早已被遗忘的青铜巨镜矗立在荒草掩映中。它高达数尺，

边缘铸有盘结扭曲、早已不可辨识的繁复古纹，厚厚的铜绿覆盖其上，如同凝固的血痂，

雨水淌过，映着周围黯淡的微光，宛如镜身在无声泣泪。他离镜子三步而立。镜面混沌，

只模糊映出他一个扭曲变形的影子，衣冠浸透了沉甸甸的墨色。鬼使神差地，杜谦踏前一步。

冰凉的雨水沿着脸颊滑落，滴在微微起伏的官袍前襟上。

他将目光投向那亘古不化的铜绿深处，低语，

仿佛在叩问一个沉睡的灵魂:“无弊可纠?”一阵凉风倏然贴着水面掠过湖岸，

带着枯草和湿土的腥气盘旋而来。风声里夹杂着细微的呜咽，又似乎只是掠过孔窍的空响。

杜谦背后悚然一凛，似乎有无形的手指在寒雨中穿透衣服，轻轻探入背脊。汗毛竖立间，

那镜面深处有什么东西忽然蠕动起来。混沌的铜锈陡然退开一道缝隙。镜中影像全然改变。

依旧是烟雨凄迷，却置身于一条陌生的长街。青石板路湿滑反光，

两侧是门户紧闭的民居院落，乌瓦高墙，森然对峙。长街尽头，一片死寂的灰白缓缓蠕动。

是饥民，形容枯槁如槁木，眼神凝固了空洞的绝望，仅能依靠躯体微弱的本能向前挪移。

偶尔有人耗尽了最后一丝气息，无声无息地萎顿在冰冷泥泞之中，同行者沉默掠过，

甚至无人侧目一顾，仿佛那不过是一截微不足道的朽木。杜谦猛地闭上双眼，

手指死死掐进掌心，试图用短暂的痛楚驱散那恐怖图景。再睁眼时，那骇人的镜像已然消隐，

青铜巨镜上覆盖的铜绿比之前更显浓郁厚重，如同某种不断增殖的病灶。唯有镜面边缘，

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线蛛丝般细微的纹路。雨势似乎骤然收紧了无形的网，

沉重地砸落在湖面上，激起点点混沌的白沫。那一夜的风穿过窗棂，

在杜谦案头摊开的宣纸上翻动几页，留下哗啦的轻响，带着水汽的腥甜气息。

杜谦的手指仍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铺开新的纸张，

砚台中的墨在冰凉的寂静里洇开浓重的旋涡。窗外，更夫沉闷的梆子一声连着一声敲落，

在空旷的宫墙之间拖长了绝望的回音。他终于落笔，墨迹在纸上迅速凝聚成几个字，

如同从镜湖中打捞出的亡魂碎片:“镜心湖畔夜，得睹前朝灭世之兆。万民枯槁于途，

户牖闭死，其状犹历历在目，非战祸，

非大疾……竟因何故?”3 国师的冰冷真理他的笔停顿下来，悬在纸面上方。

那些整齐刻板、无可挑剔的律法条文，此刻正化作镜中瘦骨嶙峋的万千游魂，

无声地立在他眼前。天光初绽的清晨，宫城内残留着昨夜的清冷湿气。宫道寂寥，

仅有早起的宫人，提着桶或端着盆，踮着脚尖匆匆而过，身影单薄如纸。

杜谦的身影在尚未彻底醒来的重重殿宇之间穿行，

那沉重的青袍似乎能拂起沉积在地面砖缝里的每一粒尘埃。他怀中紧揣着昨夜写就的纸稿，

那薄薄数页似有千钧之力，压迫着心跳。紫宸殿东配殿的书房内，阳光穿透窗纱，

在云母石屏风上投下朦胧的光晕，细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国师身着玄色法衣，

上缀细密星斗云纹，静默端坐于青玉案后。他面前一方白玉山形笔架压着一张摊开的素笺，

墨迹未干。案上一座小巧的铜胎掐丝珐琅山水座屏，反射着柔润的光泽，

更显得他那张脸平静得如同塑成的玉像。唯有案上沉水香的青烟，

自一座狮钮博山炉内袅袅上升，不断变化姿态，带来一丝微妙的流动感。杜谦深躬下去。

“下官杜谦，有惑求教。”国师微微抬眼，

目光掠过杜谦青袍下摆那片洗了多次已然发灰的墨渍。“讲。”声音不高，

却似乎将室内的光、尘、香气一并收束了进去。杜谦抬起头，声音清晰，

字句如同打磨过的石子投入深潭:“修前朝史，观其末世官清民‘安’，税赋有据，

讼事稀绝。然，《后苑起居注·癸亥篇》载，‘镜湖西有户，阖家毙于室中，旬日方觉，

骨朽于榻。’非孤例!另，东林府呈报之末岁卷宗有云，‘市井无嚣，闾里无声’，

彼时民无食而不敢哗，无衣而不敢诉，唯默然待毙耳!”他目光灼灼，

紧盯着国师那双深潭般的眼瞳:“官不敢贪，乃惧‘失职’获咎;吏不敢扰，

因‘生事’违律;百姓宁死家中不敢鸣冤呼告，

因‘咆哮公堂’亦是不轨!此等‘规矩’森严之下，万物循矩，万民守分，

看似‘无弊’实则死水一潭，气息不存!前朝法度苛严僵死至此，竟视若‘大治’，

此亡国之‘理’乎?”书房里静得可怕。连那缕缕盘升的青烟也似凝固了一瞬，

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升腾开来，模糊了国师眉宇间隐约的线条。国师端坐如松石，

玄色衣袍沉静地垂下，其上星斗纹路在窗外渗入的晨光里似乎缓慢流转起来。

案上那只精致小巧的铜胎掐丝珐琅山水座屏反射出一点锐利的光点，

恰好落在他搭在膝头的右手上，那手修长、骨节分明，皮肤下青筋如古藤蔓然盘伏。

袅袅沉水香自狮钮博山炉的孔隙溢出，在他身前缠绕，弥散，如同一层若有若无的玄色轻纱。

他并未直接回答杜谦的诘问，反而轻轻抬起手，虚指向窗外庭中一株虬曲的老松。松针细密，

针尖上凝结着昨夜宿雨的水珠，此刻被光点染得粒粒如金粟。“万象生息，莫不有序。

”国师的声音不高，每个字都像玉磬敲击余音般在室内轻轻回荡，

甚至短暂驱散了沉水香沉郁的气息，“春时生发，秋来凋敝，风雨霜雪，各行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