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夏天,空气里蒸腾着晒软了的柏油气味和槐树甜腻的香气。蝉鸣是永不疲倦的背景音,
在稠密的绿荫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林宇光着脚丫踩过滚烫的石板路,
手里攥着一把刚从老槐树上够下来的、带着露水清气的槐花,一路跑得飞快,
身后扬起细小的尘埃。“苏瑶!苏瑶!快看!
”他气喘吁吁地停在苏瑶家篱笆墙外的小石墩旁,小脸涨得通红,汗珠顺着额角滚下来,
在阳光里亮晶晶的。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羊角辫的苏瑶正蹲在地上,
专心致志地用草茎戳一只慢吞吞爬行的蜗牛。闻声抬起头,
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瞬间被林宇手里的东西点亮了。“槐花!”她雀跃起来,
拍拍沾了泥土的手心,几步跑到篱笆边,小手努力伸过缝隙。林宇咧嘴一笑,
露出刚掉了一颗门牙的豁口,笨拙地把那串洁白馨香的花束塞进苏瑶手里。花瓣柔软冰凉,
蹭着苏瑶的掌心,痒丝丝的。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凑近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小的鼻翼翕动着,
脸上绽开比槐花还甜的笑容。“真香!像糖!”苏瑶说,眼睛弯成了月牙。
林宇骄傲地挺起小胸脯:“那是!我爬老高才摘到的!”他隔着篱笆的木条,
看着苏瑶把槐花小心地别在辫子上,阳光穿过叶隙,碎金般洒在她头发上,
那几朵小白花在光影里轻轻颤动。林宇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也像那花儿一样,
在暖暖的阳光里慢慢舒展开来。他伸出手指,穿过篱笆缝隙,
轻轻戳了戳苏瑶别着槐花的小辫子:“好看!像……像新娘子!”苏瑶的脸“腾”地红了,
像熟透的小桃子。她扭捏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小声嘟囔:“瞎说!
”可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翘起,偷偷瞥了林宇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去,小小的石墩旁,
只剩下两个孩子咯咯的笑声,和满世界清甜的槐花香。那只被遗忘的蜗牛,
慢悠悠地爬过一片湿润的苔藓,留下一条亮晶晶的痕迹,在午后的光影里一闪一闪。
时光如同小镇外那条日夜奔流的小河,裹挟着槐花的甜香和少年不知愁的嬉笑,一去不回。
无数个夏天在操场上追逐的身影里蒸发,又在书页翻动的墨香里凝结。
曾经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到篱笆顶端的小豆丁,
如今肩膀已经宽阔得能替身旁的女孩挡开拥挤的人潮。大学录取通知书到达小镇那天,
阳光格外炽烈,空气里浮动着尘埃,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灼热。
林宇捏着那张薄薄的、却仿佛有千钧重的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猛地抬头,
目光穿透喧嚣的街巷和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捕捉到人群另一端的苏瑶。她也正看着他,
手里同样紧攥着一张通知书,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把整个夏日的阳光都盛了进去。
隔着攒动的人头、鼎沸的议论声,还有那蒸腾着热浪的空气,
他们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狂喜和笃定——同一个名字的大学。林宇咧开嘴,
一个无声却灿烂无比的笑容在他脸上炸开。他奋力拨开前面挡路的大叔,
像一尾挣脱了网的小鱼,不管不顾地朝苏瑶的方向冲去。苏瑶也笑了,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她不再矜持,同样迈开脚步,迎着林宇奔跑过来。
人群似乎自动为他们分开了一条窄窄的通道。他向她奔去,她朝他跑来。
夏日的风鼓起他们单薄的衣衫,拂过汗湿的额发。
周遭的喧闹、祝贺、艳羡的目光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林宇的眼里只有苏瑶飞扬的马尾辫和那双盛满了星河的眼睛。距离在飞速缩短,
心跳声在耳边擂鼓般轰鸣,盖过了蝉鸣和所有的嘈杂。终于,他冲到了她面前,
带着奔跑后的喘息,胸膛剧烈起伏。没有丝毫犹豫,林宇张开双臂,
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的莽撞和喜悦,一把将苏瑶抱了起来!双脚离地的瞬间,
苏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被巨大的快乐淹没,她下意识地环住了林宇的脖子,
清脆的笑声如同银铃,在灼热的空气里叮咚作响。“我们做到了!
”林宇仰头看着怀里的女孩,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眼底是纯粹的、毫无阴霾的光芒,
“苏瑶,我们真的可以一起飞了!”小镇狭窄的天空似乎在这一刻被彻底抛在了身后,
眼前只剩下铺展向无尽远方的、属于他们的、金光闪闪的未来。槐花的甜香仿佛从未散去,
只是酿成了更醇厚的酒。然而,那杯名为未来的醇酒,林宇只来得及尝到一丝虚幻的甜头,
命运便骤然翻脸,将最苦涩的渣滓狠狠灌进了他的喉咙。开学不足两月,一个深秋的傍晚,
暮色四合,冷雨如晦。林宇的手机在宿舍书桌上疯狂震动,
屏幕上闪烁的“家”字像一枚烧红的烙铁。他指尖冰凉地划开接听,
父亲嘶哑绝望的声音瞬间刺穿了耳膜,
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空洞:“小宇……完了……全完了……”电话那头是山崩地裂。
父亲多年经营的小厂,在几笔连环债务和一场突如其来的恶意价格战中轰然倒塌,血本无归。
讨债的人堵住了家门,泼满刺目的红漆。更致命的是,母亲惊闻噩耗,
本就孱弱的心脏承受不住这灭顶的打击,当场倒下,被紧急送进了抢救室,
后续庞大的治疗费像一座冰冷的山,沉沉压来。听筒从林宇手中滑落,
“啪”地一声砸在水泥地上。窗外凄冷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声音冰冷而单调,
整个世界仿佛被浸在了冰水里。宿舍里暖气开得很足,
他却感到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僵硬了。那承载着两人梦想的大学校园,
瞬间褪去了所有鲜亮的色彩,变成一片灰蒙蒙的废墟。他低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
鞋尖上沾着一点早上和苏瑶一起走过林荫道时蹭上的泥渍,那时阳光正好,
她笑着说明天要一起去图书馆占座。现在,那点泥渍成了昨日世界最后一点荒唐的印记。
他给不了她图书馆里并肩的座位,
更给不了那个曾在槐花香里、在录取通知书的光晕中熠熠生辉的未来了。
沉重的债务、母亲病危的通知、父亲绝望的哽咽,像冰冷的铁链,一圈圈缠紧了他的心脏,
也勒断了他所有关于飞翔的翅膀。他弯下腰,慢慢捡起地上的手机,屏幕已经碎裂,
蛛网般的裂痕爬满整个视野,映出他自己那张骤然失去所有血色的脸。雨更大了,噼啪作响,
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冲刷干净。他约了苏瑶在操场边的老槐树下见面。
那棵曾为他们洒落香甜花朵和荫凉的老树,此刻在凄风冷雨中瑟缩着,
光秃的枝桠如同绝望伸向天空的手。雨水顺着冰冷的枝干往下淌,砸在积了水的地面上,
溅起细小的、浑浊的水花。苏瑶撑着伞跑过来,
脸上还带着被突然叫出来的茫然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干嘛呀?这么大雨……”她抱怨着,
想把伞往林宇那边挪一点。昏黄的路灯光线艰难地穿透雨幕,
勾勒出她年轻脸庞上生动的、带着点嗔怪的线条。林宇没有动,甚至没有看她。他站在伞外,
任由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肩膀和廉价外套。那雨水刺骨,
却奇异地让他滚烫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些。“苏瑶,”他的声音异常干涩,
像生了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每一个字都刮得喉咙生疼。
他强迫自己盯着脚下被雨水打烂的一小片枯叶,不敢去看她那双清澈的眼睛,
“我们……分手吧。”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只有哗哗的雨声,单调地填充着沉默的缝隙。
“什……什么?”苏瑶的声音飘忽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她往前挪了一步,伞沿几乎要碰到林宇湿透的头发,“林宇,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伸出手,想去拉他冰冷的胳膊。“分手!”林宇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拔高,
像困兽发出的嘶吼,粗暴地斩断了苏瑶伸过来的手和所有未出口的追问。他终于看向她,
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凶狠和决绝,“听清楚了吗?我让你滚!
别再来烦我!”他看到了苏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像纸一样苍白。
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惊愕和痛苦撕扯着,迅速蒙上一层破碎的水光。
雨水顺着她的刘海流下,滑过她冰凉的脸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为什么?
”她的嘴唇哆嗦着,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淋淋的质问,
“林宇……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 她的话被汹涌而出的哽咽彻底淹没。
“为什么?”林宇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冷笑,眼神狠厉地扫过她因痛苦而微微蜷缩的肩膀,
“因为我腻了!因为我穷!因为我给不了你大小姐想要的那种生活!够了吗?
”他几乎是咆哮着,用最伤人的字眼把自己武装成一座坚硬的堡垒,“别再纠缠了!滚!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转过身,
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铺天盖地的雨幕里。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砸在身上,模糊了视线,
也模糊了身后苏瑶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那哭声穿透雨帘,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
狠狠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没有回头,不敢回头,
只是越跑越快,把自己彻底投入无边的黑暗和冰冷之中,
仿佛这样就能逃离身后那片被他的残忍彻底摧毁的世界。那场冰冷的雨,
仿佛冲刷掉了林宇身上最后一点属于阳光的温度。离开苏瑶,离开校园,
他像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一头扎进了城市最幽深、最不见光的角落。
“龙哥”这个名字,像一块冰冷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生活里。
那是一个盘踞在城乡结合部破败汽修厂后面的男人,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
从眉骨一直划到嘴角,看人的眼神总是带着毒蛇般的阴冷。
他手下控制着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其中一项,就是替人“收数”——那些放出去的高利贷。
林宇成了龙哥手下最沉默、也最不要命的那个。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
像填一个无底洞。
、父亲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叹息、还有家里门框上那永远擦不干净的红漆……每一笔都像鞭子,
抽打着他走向更深的泥潭。他学着用眼神唬人,
把心底所有的绝望和戾气都淬炼成表面的凶狠。第一次跟着“前辈”去一个欠债的小老板家,
看着那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男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林宇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前辈一脚踹在男人胸口,骂骂咧咧地砸着屋里仅剩的几件旧家具。
林宇站在阴影里,手指死死抠着裤缝,指甲陷进肉里,用疼痛压住喉咙里那股呕吐的欲望。
他别开眼,目光落在墙角一张蒙尘的全家福上,照片里的小女孩笑得天真无邪。那一刻,
他仿佛看到了童年槐树下捧着槐花的苏瑶。“废物!心软吃不了这碗饭!”回去的路上,
前辈吐着烟圈,斜睨着脸色苍白的林宇,语气轻蔑,“龙哥说了,再给你一次机会。
下周‘老烟枪’那笔烂账,你去收。收不回来,就滚蛋!
”老烟枪是个在旧城区摆小摊卖杂货的老头,嗜赌如命,欠了龙哥一大笔钱。几天后,
在一个散发着霉味和劣质烟草气味的昏暗出租屋里,林宇堵住了他。
老头蜷缩在堆满杂物的角落,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麻木的恐惧。“钱。
”林宇的声音干涩紧绷,像绷到极限的弓弦。他努力模仿着前辈的凶狠,
把一把生锈的扳手重重拍在油腻的桌子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老头浑身一哆嗦,
布满污垢的手颤抖着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只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
“就……就这些了……行行好……”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痰音。“不够!”林宇低吼,
胸口剧烈起伏。他逼上前一步,阴影笼罩住老头佝偻的身体。
他能闻到对方身上浓重的汗酸和烟草混合的臭味,还有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气息,
和他自己身上的如出一辙。老头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桌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浑浊的眼睛哀求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林宇几乎要转身逃走。但他不能。
母亲的透析单、催债电话里冰冷的威胁……像无形的锁链捆住了他的脚。他猛地举起扳手,
不是砸向老头,而是狠狠砸在老头身旁那个堆满了廉价塑料玩具的破柜子上!“哗啦——!
”塑料碎片四溅,几个掉了漆的、眼睛歪斜的玩偶滚落在地。老头吓得抱住了头,
发出不成调的呜咽。“明天!”林宇的声音因为压抑而扭曲变形,
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明天拿不出钱,砸的就不是东西了!”他丢下狠话,
几乎是落荒而逃。冲出租屋,外面刺眼的阳光让他一阵眩晕。
他扶着斑驳脱落的墙壁剧烈地喘息,胃里翻搅着,刚才砸柜子时老头那双惊恐绝望的眼睛,
和苏瑶在雨中破碎的眼神重叠在一起,反复灼烧着他的神经。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
那上面仿佛沾满了洗不掉的污秽。他终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硬。
每一次的恐吓、每一次的追逼,都像一把钝刀,在他自己心上反复割锯。
他成了自己曾经最憎恨的那种人,在泥沼里越陷越深,每一次挣扎,
都只是让污秽淹没得更多一点。龙哥那张带着刀疤的脸,在烟雾缭绕中看着他,
像看着一条逐渐被驯服的、可以随时丢弃的狗。而林宇知道,自己正在变成那条狗,
离那个槐树下笑容明亮的少年,已经隔了千山万水。命运的恶意,总在你以为触底时,
再狠狠凿穿一层。林宇拼着命,在龙哥手下干了小半年,像条在泥潭里挣扎的鱼,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腥臭。他省吃俭用,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终于攒下了一小笔钱,
小心翼翼地裹在旧袜子里,压在枕头底下。那是母亲下个月的透析费,
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一点微弱的光。那天晚上,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那个只有一张破床的出租屋。推开门,一股冷风灌了进来。
窗户洞开,粗劣的插销被暴力撬开,扭曲地耷拉着。他心头猛地一沉,几步冲到床边,
掀开枕头——空了。那卷着他所有血汗和希望的、皱巴巴的钞票,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几枚冰冷的硬币,孤零零地躺在肮脏的床单上,嘲笑着他的愚蠢。
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耳边嗡嗡作响。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地闪烁,透过破窗照进来,
在他脸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几秒后,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他猛地转身,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赤红着眼睛冲出房门,
狠狠一脚踹开隔壁几个混混合租的屋门。“钱呢?!谁他妈拿的?!
”他的咆哮在狭窄肮脏的走廊里回荡,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屋里烟雾缭绕,
劣质酒精的气味刺鼻。几个混混正叼着烟打牌,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
其中一个染着黄毛、手臂上纹着骷髅头的家伙愣了一下,随即丢下牌,慢悠悠地站起来,
脸上挂着痞气的笑,眼神却闪烁不定:“哟,宇哥?火气这么大?什么钱?哥几个没见过啊。
”“少他妈装蒜!”林宇像炮弹一样冲过去,一把揪住黄毛的衣领,
巨大的冲力把对方顶在油腻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我枕头底下的钱!
是不是你拿的?!”他额角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黄毛被勒得喘不过气,
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慌乱,但嘴里还在硬撑:“放……放手!
你他妈血口喷人……龙哥……龙哥知道……”“龙哥?”林宇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
眼底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就是他让你来偷的吧?啊?!”他猛地挥拳,
狠狠砸在黄毛的脸上!“砰!”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伴随着黄毛的惨叫。
但林宇的愤怒并未得到宣泄,反而像火山一样彻底爆发了。他不管不顾,拳头雨点般落下。
旁边几个混混反应过来,咒骂着扑上来拉扯。狭窄的屋子里顿时一片混乱,桌椅被撞翻,
酒瓶碎裂的声音刺耳无比。混乱中,不知是谁抄起一个空啤酒瓶,
带着风声狠狠砸在林宇的后脑!“嗡——”剧烈的钝痛和眩晕感瞬间炸开。
林宇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揪着黄毛的手松开了。温热的液体顺着后颈流下,
带着铁锈般的腥甜。他踉跄着后退,撞在翻倒的桌子上,背脊传来尖锐的疼痛。
更多的拳脚落在了他的身上、背上。他本能地蜷缩起身体,护住头脸,
耳边是混混们恶毒的咒骂和拳脚落在皮肉上的沉闷声响。世界在眩晕和疼痛中旋转,
意识像断线的风筝,时断时续。他最后模糊的念头是:完了,
妈的钱……还有……苏瑶……不知过了多久,殴打终于停止。混混们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把他像破麻袋一样丢在冰冷肮脏的地板上。出租屋的门大敞着,冷风灌进来,
吹在他肿胀流血的脸上,带来阵阵刺痛。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扯得胸腔生疼。
后脑的伤口一跳一跳地胀痛,粘稠的血糊住了半边脸,渗进眼角,视野一片模糊的猩红。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臂却使不上力气,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
地上散落着打翻的泡面汤、碎玻璃和扑克牌,一片狼藉。他躺在冰冷的地上,
望着天花板上那盏布满蛛网、光线昏黄的灯泡,
灯光在他模糊的视野里晕染成一片破碎的光斑。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彻底淹没了他。钱没了,人废了,唯一的“靠山”龙哥,原来才是背后捅刀子的那个。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彻骨的寒冷和疼痛,还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他闭上眼,
滚烫的液体混着血水,无声地滑过脏污的脸颊。槐花的香气,
早已消散在遥远的、再也回不去的夏天。车轮撞击铁轨的声响单调而巨大,
哐当——哐当——,像一只沉重冰冷的铁锤,永无止境地敲打着神经。
车厢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酸和食物混杂的浑浊气味,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呼吸。
过道里挤满了人,行李堆叠,连落脚的地方都艰难。林宇蜷缩在硬座车厢连接处的角落里,
像一只被遗弃的、遍体鳞伤的动物。他后背紧靠着冰冷坚硬的车厢壁,试图汲取一点点支撑。
身上的旧夹克沾满了尘土和早已变成深褐色的血渍,后脑的伤口被汗水和污垢浸染,
一阵阵抽痛。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左边手臂,那里被啤酒瓶的碎片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只用一条从旧T恤上撕下来的脏布条潦草地缠着,布条边缘渗着暗红的血污。
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胃,烧灼感一阵强过一阵。
他艰难地从口袋里摸出半个被压扁的冷馒头,硬得像块石头。他低下头,
用牙齿撕咬着那冰冷的、毫无滋味的食物,每一口都牵扯着脸上的淤伤,带来细密的刺痛。
他吃得极慢,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同样疲惫麻木的乘客,又仿佛穿透了他们,看向一片虚无。
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模糊成一片灰黄的色块,像他看不到尽头的未来。就在这时,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他。仿佛有电流从麻木的神经末梢窜过,
带来一阵细微的、几乎要被忽略的战栗。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穿过拥挤混乱的人群缝隙,
望向几节车厢连接的方向。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汹涌的人潮如同电影里被按下了慢放键,喧嚣的声音潮水般退去。
一张他以为早已深埋心底、却无数次在午夜梦回中清晰浮现的脸,
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几乎要将他灵魂点燃的焦灼,猝不及防地撞入他死寂的眼底!
是苏瑶!她正费力地挤过狭窄的过道,头发有些凌乱,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
白皙的脸颊因为焦急和拥挤而泛着红晕。她穿着简单的米白色毛衣和牛仔裤,
在这污浊拥挤的车厢里,干净得像一束突兀闯入的光。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
穿透所有阻碍,牢牢地锁住了蜷缩在角落里的他。四目相对的刹那,
林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
撞击着疼痛的胸腔,几乎要破体而出。他下意识地想躲,想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身后的阴影里,
想立刻消失在这肮脏的角落。他甚至想转身跳下这飞驰的列车。但身体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僵硬得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拨开人潮,
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向他靠近。她终于挤到了他面前,微微喘息着,胸脯起伏。
那双曾经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狼狈——蓬头垢面,伤痕累累,
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躲闪。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青紫的淤伤、后脑凝结的血块、手臂上那肮脏渗血的布条上迅速扫过,
瞳孔剧烈地收缩着,
里面翻涌着巨大的心痛、愤怒和一种林宇几乎不敢直视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没有质问,
没有眼泪。苏瑶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仿佛要将这张阔别已久、却已面目全非的脸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
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声音不至于颤抖得太厉害。她朝他伸出了手,
白皙的手指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发颤,掌心向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决绝。
“跟我走。”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林宇耳边,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带着不容抗拒的温度,瞬间穿透了车厢里所有的嘈杂和冰冷。这三个字,像一把滚烫的钥匙,
猛地捅开了林宇冰封的心脏外壳,露出里面血淋淋的、从未愈合的伤口。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近乎灭顶的软弱感汹涌而至,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他几乎就要伸出手,
抓住那近在咫尺的温暖,放弃所有的挣扎,任由她把自己拖离这片绝望的泥沼。但下一秒,
手臂上伤口传来的刺痛,后脑的钝痛,
还有口袋里那空空如也、再也掏不出母亲救命钱的绝望感,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
他猛地别过脸,避开了苏瑶那只伸向他的手,也避开了她灼热得几乎要将他融化的目光。
“不行。”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颤抖,
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现在……不行。”苏瑶的手固执地停在半空中,没有收回。
她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紧紧盯着他躲闪的侧脸:“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你被打死在这条破路上吗?”“一个月。”林宇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
目光死死盯着脚下肮脏的地板缝隙,不敢看她的眼睛,“就一个月。
等我……把这边的事彻底了结。”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
“等我……干干净净地……回来。”“了结?”苏瑶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尖锐的质疑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你拿什么了结?用你的命吗?!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眼圈瞬间红了,一层薄薄的水光迅速蒙上了那双漂亮的眼睛。
林宇的心被那水光狠狠刺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遮掩地对上她的视线。
那双眼睛里,有他熟悉的倔强,有无法消弭的痛楚,
还有……一丝几乎要将他灼伤的、不肯熄灭的微光。这光,比他口袋里消失的钱,
比他手臂上的伤,比他所有承受的痛苦,都更沉重地压在了他的心上。
他不能再让她看到自己这副模样,更不能让她卷入自己这摊致命的浑水。他必须离开,
必须解决掉身后的尾巴。“苏瑶,”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疲惫和坚定,
“信我一次。就这一次。”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等我回来。
然后……换我追你。”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分量,
重重地敲在苏瑶的心上。她眼中的水光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最终没有落下。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唇瓣被咬得泛白。她的目光在他伤痕累累的脸上逡巡着,
像是在做一场艰难的、关乎生死的抉择。车厢依旧在摇晃,噪音依旧喧嚣。
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淌。终于,苏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松懈了一丝。她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再试图去拉他。她只是看着他,
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五味瓶,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悲壮的信任和决然。“好。
”她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盖过了所有嘈杂,“我等你。”她顿了顿,
目光扫过他手臂上渗血的布条,语气强硬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一个月!
林宇,我只等你一个月!少一天都不行!还有——”她的声音哽了一下,“保护好你自己。
要是……要是你说话不算数……”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只是用力地瞪着他,
那眼神仿佛在说: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揪出来!说完,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看穿,然后猛地转身,像来时一样,拨开拥挤的人潮,
头也不回地朝车厢的另一端走去。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在摇晃的车厢里却显得异常坚定,
很快消失在攒动的人头和弥漫的烟雾中。林宇依旧蜷缩在冰冷的角落,望着她消失的方向,
久久没有动。手臂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后脑的钝痛持续不断。但苏瑶最后那声“好”,
还有那句“换我追你”的回响,像一颗滚烫的种子,在他冰冷绝望的心底深处,
艰难地、却又无比顽强地扎下了根。一个月。他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去斩断身后所有的黑暗,
去洗净满身的污秽。为了那个等在远方的、倔强的背影,为了那句迟来的承诺。他闭上眼,
任由列车带着他驶向未知的前方。这一次,不是为了沉沦,而是为了拼尽一切,
奔向那束唯一的光。城市边缘的工业区,空气里常年漂浮着机油和金属粉尘的味道。
巨大的厂房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吞吐着轰鸣的噪音。林宇从一栋灰扑扑的宿舍楼里走出来,
身上穿着崭新的深蓝色保安制服。布料有些硬挺,摩擦着皮肤,不太习惯,但异常干净。
他对着门口一块蒙尘的玻璃窗整了整帽檐,镜面模糊地映出他的脸。
下巴上还有一道淡淡的、尚未完全褪去的青紫痕迹,是那场混乱的纪念品,
但眼神却褪去了往日的阴鸷和麻木,多了几分久违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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