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转告老家的电话,爸爸去世了。老家那个地方,我二十年没回去过。七岁那年,
奶奶说想我,让姨夫送我回去。晚上被剧痛惊醒,奶奶正在掰断我的脚骨。
堂妹的哭喊从隔壁传来:“姐姐救我!”我爬过狗洞逃到姥爷家,身后是堂妹流尽的血。
“三寸金莲是富贵脚,”奶奶在警察面前理直气壮,“穷人才是大脚!
”姥爷逼妈妈离婚:“否则别认我这个爹!”如今爸爸死了,老家的人催我回去。黑暗中,
我仿佛又听见堂妹的声音:“姐姐救我……”1小姨的声音从手机里钻出来,
带着一种刻意压平的腔调。“媛媛,老家来电话了。你爸…走了。那边说,你得回去一趟。
”手机差点从我手里滑下去。老家的消息,像块沉甸甸的石头,猛地砸在胸口。那个地方,
光是想想,后背就爬满寒意。二十年,我连梦里都没让它露过脸。七岁那年的夏天,
燥热粘腻。我赖在姥爷家,疯跑疯玩,一身汗一身泥。姥爷坐在他那把老藤椅上摇蒲扇,
小姨和姨夫在院子里择豆角。院墙外传来喊声,是隔壁村的老王头,嗓门洪亮。“媛丫头!
你奶托我捎信,想你想得厉害喽!让你小姨夫赶紧送你回去住几天!
”我像被兜头泼了盆凉水,整个人都蔫了。小姨夫最疼我,看我不情愿,
赶紧掏出一大包他特意从镇上买的零嘴——裹着厚厚芝麻糖霜的江米条,塞进我怀里。
那甜腻的香气,此刻也压不住我心头泛起的惊惶。坐在小姨夫自行车后座,
怀里那包江米条沉甸甸的,却一点也勾不起我的馋虫。车轮碾过坑洼的土路,离家越近,
心口那块石头就越沉,压得我透不过气。奶奶家到了。我跳下车,
第一件事就是抱着那包江米条往堂妹赵琦的屋里钻。奶奶枯瘦的手像铁钳一样抓住我的胳膊。
“别去!琦琦病了,正发汗呢,可不敢惊着她!”她的手冰冷,力气大得惊人,
眼神直勾勾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冰窟窿,小时候我最怕看这双眼睛。我被她硬生生拽开,
只能蔫蔫地回了自己那间小屋。夜里睡得正沉,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猛地把我从黑甜乡里拽了出来!我尖叫着睁开眼,模糊的煤油灯光下,
奶奶那张皱纹深刻的脸悬在我上方,近得可怕。她死死地压着我的腿,
那双枯柴般的手正用尽全力掰着我的脚!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
紧接着是更剧烈的、碾碎般的痛楚席卷全身!“奶——!”我哭喊着,喉咙都要撕裂了。
她像聋了一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更快地把我的脚掌用力朝脚心方向死命掰折过去,
再用长长的、浸过浆水的粗布条,一圈紧过一圈地缠上去,勒紧,打结,
动作麻利得像在捆一捆待烧的柴火。做完这一切,她吹灭了桌上的煤油灯,
屋里瞬间沉入浓墨般的黑暗。她走了出去,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合上了。
只剩下我独自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脚上的骨头像是被碾成了渣,
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钻心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背心。就在这死一样的寂静里,
隔壁屋猛地传来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哭喊,
带着濒死的绝望:“姐…姐姐…救救我啊…”是琦琦!那声音像烧红的针,
狠狠扎进我的耳朵!“琦琦!”我嘶哑地回应,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脚上的剧痛。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几乎是滚下了炕,拖着那只被裹缠得变了形、火烧火燎般疼痛的脚,
用膝盖和手肘,拼了命地往隔壁屋爬。土炕沿的木头棱子刮破了我的手臂,
地上的砂砾硌得骨头生疼,可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指甲抠进地面的浮土里,
留下十道深深的沟痕。爬到门口,借着破窗户纸透进来的惨淡月光,我看到了赵琦。
她小小的身子蜷在炕沿下,身下漫开一大片暗沉沉的东西,浓稠得化不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那是血!像打翻了一整桶粘稠的油漆,
在冰冷的地面上肆意流淌。她的脚……我看不清具体的伤处,只看到那里血肉模糊一片,
成了整个血泊的源头。她的脸白得像刷了层石灰,眼睛半闭着,
嘴里还在微弱地、无意识地呢喃:“姐姐……救……”极致的冰冷瞬间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
紧接着是滚烫的恐惧像岩浆一样炸开!逃!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字在疯狂尖叫!我猛地掉头,
手脚并用,拖着残脚,几乎是滚爬着冲出屋子,扑向院子。冰冷的泥地贴着我的脸,
脚上缠裹的布条在爬行中松脱了一些,每一次摩擦地面都带起一片皮肉撕裂的剧痛,
但我感觉不到,脑子里只有琦琦身下那片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血红。院墙!
那个被野狗刨开、用几块破砖头虚掩着的狗洞!我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用尽全身力气扒拉开那几块碎砖,泥土和碎石磨破了手肘的皮肉。洞口狭窄,
我瘦小的身子拼命往里挤,粗糙的砖石边缘狠狠刮过我的背脊和那只剧痛的脚。
钻出去的那一刻,我甚至没敢回头看一眼那个吞噬了琦琦的院子。门外是坑洼不平的土路。
我咬着牙,手脚并用,像一只被打断了腿的幼兽,朝着姥爷村子的方向拼命爬。天漆黑如墨,
路边的荆棘野草像无数双冰冷的手,撕扯着我的衣服和皮肤。脚上的布条彻底散了,
断骨摩擦着地面,每动一下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又像是被无数根钢针同时贯穿。
剧痛像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将我溺毙。我分不清是骨头碎裂的痛,
还是尖刺扎进皮肉的痛,整个世界都扭曲、旋转、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不知爬了多久,
眼前终于出现了姥爷家那扇熟悉的、油漆斑驳的木门。
我最后一点力气在认出它的瞬间彻底耗尽。我像块破布一样瘫倒在门槛前,
用尽肺里最后一丝空气,
发出嘶哑的、破碎的、不断重复的音节:“妹妹…死了…妹妹死了…”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却耗尽了我所有的生命。冰冷的地面贴着我的脸颊,意识沉入黑暗的深渊前,
仿佛看到门缝里透出的灯光猛地晃动了一下。再次恢复意识,
是被医院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呛醒的。头顶的白炽灯明晃晃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
脚上打着厚厚的、沉重的石膏。姥爷那张布满风霜、沟壑纵横的脸就在床边,
他的眼睛红得吓人,像是熬了几个通宵,又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无声的滔天洪水。
后来我才断断续续地知道。那天晚上,我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姥爷家门口,
小姨夫冲出来抱起我时,我浑身是血和泥,嘴里只剩下那句梦呓般的“妹妹死了”。
他们立刻套了驴车,疯了一样往镇上医院赶。小姨夫又折返回去,
带着几个本家壮劳力冲进了奶奶家。堂妹赵琦,
那个比我小半岁、总爱跟在我身后怯生生叫“姐姐”的小丫头,已经凉透了。
她是被活生生剪断了脚掌,血,流干了。医生说我的脚骨虽然断了,但万幸接得及时,
还能恢复。爸爸妈妈和二叔二婶都从外地赶了回来。小小的病房里,
二婶的哭嚎声能掀翻屋顶,她像疯了一样要冲出去撕了奶奶,指甲在门框上挠出刺耳的声响。
“那个老妖婆!老毒物!我要她偿命!我要一刀一刀剐了她!”二叔死死地抱住她的腰,
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泪,嘴里只是反复念叨着“别这样,
别这样……”奶奶被众人推搡着带到派出所。面对警察的质问,
她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慌乱。反而挺直了佝偻的脊背,声音干涩却异常响亮,
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理直气壮。“我咋了?我这是为了丫头们好啊!你们懂个啥?
三寸金莲!那是大户人家小姐的脚!是富贵脚!生一双大脚片子,那是穷命,是贱命!
我这是帮她们!是给她们谋个好前程!”她干枯的手指在空中用力地点着,
仿佛在教训一群不开化的愚人。姥爷坐在病房冰冷的铁椅子上,
腰板挺得像他当年扛过的钢枪。他盯着我妈,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
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铿锵作响。“梅秀,你给我听清楚。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
就跟赵家断干净!跟那个畜生不如的老东西一家子断干净!离婚!带着媛媛,跟我走!
你要是不离……”姥爷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像是从肺腑深处硬生生抽出来的。
“就别再进我梅家的门!我梅长城,没你这个女儿!”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二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我那时年纪太小,太多事情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
只隐约记得,我妈最终没有离开我爸。二叔二婶却离了,听说二婶在离开前彻底疯了,
抄起柴刀砍瘸了我大姑的一条腿。姥爷说到做到,真的和我妈断了联系,
像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坚决地把赵家所有人挡在了墙外,尤其是我。
小姨和姨夫火速办了手续,把户口迁到了姥爷名下,然后带着我,远走迪拜。那一年,
我七岁。脚下的土地从此变得陌生而遥远。二十年,像一场漫长而无法醒来的梦。
迪拜常年炽热的阳光也晒不透骨子里的寒意。无论身在何处,夜晚的灯,必须彻夜亮着。
黑暗像一只冰冷的手,随时会扼住我的喉咙,把我拖回那个血色的夜晚。父亲死了。
老家那些模糊又狰狞的面孔,隔着二十年的尘埃和血污,再次浮现在眼前。他们要我回去。
回去面对什么?那座吞噬了琦琦的老屋?那个被姥爷用生命划开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我摸索着,习惯性地去按床头灯的开关。手指触到冰冷的塑料按钮,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房间里一片死寂的黑暗,浓得化不开,仿佛有实质的重量,沉沉地压在我的胸口,
让人喘不过气。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深处,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哭腔的童音,飘飘忽忽,
如同从冰冷的水底幽幽地浮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