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心理问题。医生说这问题很复杂,可能治不好。我感觉我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
听说人在这种时候会有感应。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妈。那天晚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顶楼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闭上眼睛,向前一步,
一切就结束了。结束意味着不用再整夜流泪,不用再一把一把地吃药。风吹在我脸上,很冷。
我站在楼顶边缘,看着下面模糊的灯光。我向前迈了一步。“乖乖!”一个声音突然喊我。
声音很熟悉。我吓了一跳,身体晃了一下,差点失去平衡。楼顶边缘的碎石被我踢落下去,
听不到落地的声音。“不要!”那个声音更响了,嘶哑,用力。我稳住身体,慢慢转过身。
我看见我妈站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冬天,夜晚,气温很低。她只穿了一件睡觉的薄睡衣。
冷风吹过,睡衣的下摆飘起来。她全身都在发抖,牙齿打颤的声音我能听见。她看着我,
努力想做出笑的表情,眼睛在黑暗里显得很亮。然后,她把手伸进睡衣的怀里,
小心地拿出一个东西。是一个烤红薯。红薯还冒着一点热气。她看着我,声音带着哭腔,
脸上还是努力想笑:“妈妈…妈妈一个人吃不完…你帮帮妈妈好不好?
”她开始用手掰那个红薯。风很大,吹得她站不稳,手也抖得厉害。红薯很烫,
她试了几次都没掰开。她更急了,眼泪一下子流出来,
声音变成大哭:“帮帮妈妈…帮帮妈妈啊…你帮帮我…”我看着她的眼泪。我受不了我妈哭。
从小到大,她一哭我就难受。这个念头突然冲进我的脑子:我得活下去。为了她,
我也得活下去。我向后退了一步,离开楼顶边缘那块危险的地方。我转身,朝她走过去。
风吹得我也晃。我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我刚伸出手碰到她的胳膊,她就像触电一样,
猛地用两只手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她的力气很大,指甲抠进我的皮肤里。抓得很紧,非常紧,
好像怕一松手我就会消失。我伸出手臂,抱住了她。她的身体在发抖,很厉害。
隔着薄薄的睡衣,我能感觉到她皮肤的温度很低。我问她:“凌晨三点,你怎么不睡觉?
跑上来干什么?”她被我抱住,身体一下子软了,支撑不住,膝盖一弯就跪倒在水泥地上。
她抱着我的腿,把头埋在我身上,放声大哭,
处找不到你…我就…我就跑上来了…妈妈好怕…真的好怕…”天气预报说那天夜里零下九度。
我抱着她,感觉她浑身冰冷,像一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东西。她的脚是光着的,
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的手抓着我,也是冰的。只有她怀里那个掉在地上的烤红薯,
还在微弱地散发着一点热气。那天夜里,在零下九度的楼顶,我妈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不是她生我的那次。是这一次。她用她的恐惧,她的眼泪,她冰冷的手,
还有一个没掰开的烤红薯,把我从那个边缘拉了回来。我扶着她,慢慢走下楼梯。
她的腿还是软的,大部分重量靠在我身上。进了家门,灯光明亮。
我才看清她的样子:脸色惨白,嘴唇发紫,脚底被粗糙的水泥地磨破了皮,渗出血丝。
睡衣单薄,沾满了灰尘。她还在发抖,止不住地抖。我扶她坐到沙发上,
用厚厚的被子把她裹紧。我去打热水,拿毛巾,想给她擦脚上的伤。她不肯,
只是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眼睛死死盯着我,好像一眨眼我就会不见。“妈,我不走。
我在这儿。”我说。她点点头,眼泪又流下来,但抓着我的手稍微松了一点。我拿来药箱,
小心地清理她脚底的伤口。她疼得吸冷气,但没出声,只是看着我。我倒了热水,
让她抱着杯子暖手。她喝了一小口,热水似乎让她缓过来一点。“饿吗?”她突然问,
声音还是哑的。我摇摇头。“那个红薯…”她想起掉在楼顶的红薯,脸上露出可惜的表情。
“没事,明天再买。”我说。她沉默了一会儿,裹紧被子,只露出眼睛看我:“闺女,
告诉妈,你到底怎么了?妈知道你不开心,很久了。但今天…妈真的…”她说不下去,
又哭了,这次是压抑的抽泣。我看着她的眼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以前我总想瞒着她,
怕她担心。但现在,我知道瞒不住了。我坐在她旁边,第一次试着开口,
用最简单的话说:“妈,我病了。心里病了。很难受。像掉进一个很黑很深的洞里,
爬不出来。每天都累,没力气,不想动。觉得活着没意思,吃药也没用。
所以…所以我想…”我没说完。她伸出手,捂住了我的嘴。她的手还是凉的。她看着我,
眼神很复杂,有恐惧,有心痛,但还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坚定。“不许说!”她声音不大,
但很坚决,“妈不许你说那个字!不许想!”她停了一下,喘了口气,“心里病了,也是病。
病了咱就治。一次治不好,治两次。两次治不好,治十次。一百次!治不好就不治了!
妈养着你!妈陪着你!只要你在,只要妈每天能看见你,听见你喘气儿,就行!
”她的话像锤子,一下下敲在我心上那个坚硬的壳上。我第一次在她面前没有掩饰地流泪。
不是那种无声的绝望的泪,是滚烫的,带着委屈和一点点释放的泪。
“妈…我难受…真的难受…” 我像个小孩一样哭出声。她把我搂进怀里,
用被子裹住我们两个。她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哄我睡觉那样。“知道,
妈知道…难受就哭出来…哭出来好…妈在呢…妈在这儿呢…咱不怕…”那一晚,
我们没怎么睡。她不敢睡,怕醒来我又不见了。我也不敢睡,怕醒来发现这只是一个梦。
我们裹着被子,靠在沙发上。她断断续续跟我说了很多话。说她小时候的事,
说我爸刚走时她多难,说我小时候多淘气但也多聪明。她说她这辈子没什么大指望,
就想看着我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她说她不怕累,不怕苦,就怕我出事。
“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摸着我的头,声音哽咽,“你要是没了,妈还活什么劲儿?
”天快亮的时候,她累极了,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呼吸很轻。我看着她熟睡的脸,
皱纹比以前深了,头发里有很多白丝。她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皱着,手还紧紧抓着我的衣角。
我轻轻擦掉她眼角残留的一点泪痕。窗外,城市开始苏醒。第一缕灰白的光透进来。我低头,
看见地上那个被遗忘的烤红薯,已经完全冷了,表皮变得硬邦邦的。但它曾经是滚烫的。
那天之后,生活没有立刻变好。那种沉重的、像石头压在胸口的感觉还是会来。
我还是得吃药,有时也会流泪。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我开始按时去看医生,
一个专门看心理的医生。我跟医生说话,试着说出那些堵在心里的东西。很难,
像在黑暗里摸索,但我开始尝试。医生给我调整了药。我妈变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
只是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脸色,或者刻意避开某些话题。她变得…直接。
她每天都会问我:“今天感觉怎么样?心里那块石头轻点没?” 她监督我吃药。
她开始拉着我出门,哪怕只是在楼下小区里走一圈。她说晒太阳能补钙,对心情好。
她学会了用智能手机,在网上查关于抑郁症的资料。她会念给我听一些她觉得有用的东西,
或者分享一些病友康复的故事。有时她会念错字,理解得也不全对,但她很认真。
她开始做一件特别的事。几乎每天晚上,她都会烤一个红薯。不是很大,刚好够两个人分。
她烤得很用心,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外面焦香,里面软糯流蜜。烤好了,她就端到我面前,
掰成两半,大的那一半给我。“来,帮帮妈妈,”她总是笑着说,“妈一个人吃不完。
”每次听到这句话,看到那个冒着热气的红薯,我就会想起那个零下九度的楼顶,
想起她单薄的睡衣,发抖的身体,嘶哑的哭喊,还有死死抓住我不放的手。
那个画面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子里。那是我最黑暗时刻的唯一光亮。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