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枫拾旧笺

他清晰地记得，手术费账单在掌心留下的褶皱触感，也记得纪沉枷签支票时，钢笔划过纸面发出的沙沙声响。

那个年长他十岁的女人，戴着婚戒的手轻轻抬起他的下巴，声音如同融化的黑巧克力般醇厚：“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了。”

后来云临歧才知晓，这个会为他系上围裙的女人，竟是令整个金融圈都闻风丧胆的“纪女士”。

她在谈判并购案时，仅仅一个眼神，就能让对手后背被汗水浸湿；可回到家中，却会因为他煮糊的一锅粥，笑出深深的酒窝。

他不过随口提了句喜欢老城区那家书店的装潢。

第二天，整栋民国风格的建筑就原样复刻在了庭院里；半夜他胃痛，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她就能从正在直播的国际峰会现场消失，裹挟着寒风冲进卧室，连西装口袋里的钢笔都没来得及取下。

二十一岁生日，他们在雷克雅未克的玻璃屋里度过。

当极光如打翻的颜料桶般倾泄而下时，纪沉枷突然单膝跪地，冰凉的嘴唇贴上他的无名指根，轻声问道：“老公，以后的每一年，我都陪你过生日，好不好？”他信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陌生男人约他见面。

“云先生，久仰大名。”

周弥生伸出手，他腕表折射出的光晃得云临歧眼睛有些刺痛。

这位华尔街新贵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加成熟稳重，西装革履间尽显成功人士的强大气场。

“纪沉枷大概没跟你提过吧？我们曾是斯坦福的同学，也是彼此的初恋。”

周弥生轻轻搅动着咖啡，语气平淡得仿佛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六年前，我选择去华尔街发展，而她选择了继承家业。”

说完，他拿出一张支票，缓缓推到云临歧面前：“现如今我打算和她复合，但在此之前，我得清除她身边的男人。”

“这是五千万，对你这样的小白脸来说，应该足够了。”

“拿了钱，离开她吧。”

云临歧只觉得喉咙发紧，他从未了解过纪沉枷的感情过往。

他年纪尚轻，从出生到现在，只钟情于她一人。

可她，原来还喜欢过别人。

想到过去和纪沉枷的点点滴滴，他鼓足勇气说道：“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说不定纪沉枷早就把你忘了……”周弥生闻言却微微一笑：“那你大概是不太清楚，那些年她爱我是有多深。”

说着，他掏出手机：“这样吧，我们来打个赌吧。”

“我现在发条信息给她，就说我回国了，半路上车子抛锚，让她来接我。”

“而你也发条信息给她，就说你出车祸了。”

“然后再看看她会先回复谁。”

周弥生抬头看向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要是她先回我，你就拿钱走人。”

“要是她先回你，那我自然会退出。”

云临歧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有躁动、不安，还有犹疑。

可最后，这些情绪都化作了破釜沉舟的决然。

“好。”

两条信息几乎同时发了出去，此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煎熬。

云临歧紧紧盯着手机屏幕，脑海中如同走马灯一般，不断闪过和纪沉枷在一起的画面。

漫天大雪中，她轻轻落在他唇角的温柔一吻；跨年时，她将他抵在落地窗前的缱绻缠绵……一幕又一幕，生动鲜活地在云临歧眼前浮现，牵引着他的思绪越飘越远。

直到一道突兀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他猛地回过神，就看到周弥生得意地一笑，接起电话并按下了免提键。

“位置。”

纪沉枷那冷淡得近乎冰寒的声音，透过扬声器直直传来，犹如锋利的尖针，几乎要将云临歧的耳膜刺穿。

他紧紧地咬着嘴唇，仿佛要用这疼痛来抵御内心的冲击，指节因为过度攥握而变得惨白，连呼吸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几乎快要停滞。

看到他这般失魂落魄的反应，周弥生心里满是得意，那股满意的情绪简直要从他脸上溢出来。

“会不会太麻烦你啦，你确定没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吗？”电话那头沉默了短短几秒，可在云临歧耳中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纪沉枷的语气依旧是那么浅淡，没有丝毫波澜。

“没有，位置。”

周弥生脸上的笑意瞬间肆意蔓延开来，像是一只偷腥成功的猫。

他挂断电话，慢悠悠地把地址发了过去。

云临歧呆呆地看着始终没有任何动静的手机，脑子里一片混沌，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停止了转动。

他脸上的血色如同退潮的海水，一点一点地褪尽。

他眼中那原本闪烁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

从他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些破碎的声音。

“她……以前很爱你吗？”周弥生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是啊，需不需要我详细跟你说说她当初是怎么爱我的？”他不紧不慢地开始列举，那语气就像是在炫耀一件稀世珍宝。

“她带我去看极光，说以后每一年都会陪我一起看。”

“她因为我随口说喜欢，就买下了一整家甜品店。”

“她明明最讨厌猫，却因为我捡了只流浪猫回家，就默许它睡在主卧……”云临歧只感觉浑身冰冷，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

原来，她对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都不过是在透过自己，深深地怀念着眼前这个男人。

“愿赌服输，你也该离开了。”

周弥生再次将那张支票递到他面前，眼神中带着一丝轻蔑。

“是，我输了。”

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仿佛耗尽了云临歧所有的力气，他的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他缓缓抬起那只被指甲掐得血肉模糊的手，接过那张象征着他失败的支票，绝望地闭上双眼，声音里满是麻木与空洞，仿佛灵魂都已被抽离。

“我会如你所愿，永远消失。”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周弥生也不再逗留，踩着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转身潇洒地离去，只留下一阵轻蔑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了一片死寂，云临歧嘴唇都被咬出了深深的血印，才好不容易咽下胸腔中如同汹涌海浪般涌动的情绪。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步地走出咖啡馆。

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无情地砸落在地面，溅起层层水花。

他像是感觉不到这冰冷的雨水，如同行尸走肉般漫步走进雨中。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弥生开车经过他身边时，故意猛地加速，车轮飞速转动，激起一阵高高的水花，如同恶魔的嘲笑，全部泼洒在他身上。

车窗缓缓降下，周弥生露出一脸明媚却又刺眼的笑容：“抱歉啊，我只是觉得，这才是你这种失败者该有的落汤鸡样子。”

说完，他大笑着开着车扬长而去，只留下云临歧一个人，在雨中独自承受着这无尽的狼狈与绝望。

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像是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

云临歧浑身湿透，狼狈得如同一只丧家之犬，一步一步艰难地回到别墅。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学校老师打来的。

“云同学，那个留学名额你想好了吗？真的要让出去吗？”听到老师那带着叹息的语气，云临歧原本涣散的意识终于渐渐清醒过来。

他缓缓摇了摇头，眼神透过窗户，呆呆地看着外面如注的大雨，声音虽然很轻，却透着一股久违的坚定。

“不让了。”

“我自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