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六的爱情》一九九二年的夏天,峨眉山脚下的柳溪村,像个蒸笼。蝉在树上没命地叫,
溪水懒洋洋地淌过村口的大青石。马小六蹲在自家土坯房的门槛上,捧着一碗红薯饭。
汗珠子顺着他黝黑的脸颊滚下来,砸进碗里。他三十了,这在村里,是顶没出息的光棍年纪。
父母走得早,给他留下的就这两间漏风的屋,一小块薄田。他闷,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家里又穷得叮当响,姑娘们瞧一眼就摇头。茶馆里下棋的老汉们提起他,
都叹气:“小六是个实诚人,就是命里缺根姻缘线。”马小六扒拉完最后一口饭,
碗底干净得像水洗过。他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峨眉山尖,眼神空落落的。家徒四壁,
除了墙上旧年画的褪色红,就剩一片灰扑扑的寂静。天擦黑,他去屋后柴垛抱柴火。
刚抱起一捆干树枝,就听见角落里传来一阵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掐住了喉咙,透不过气来。马小六心里一紧,放下柴,拨开茂密的草丛。
借着昏沉的天光,他看见一只猴子蜷缩在那里。那猴不大,一身金棕的毛脏得打了绺,
粘着泥块和草屑。它气息微弱,眼睛半闭着,一条后腿肿得老高,伤口溃烂流脓,
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腐臭味。几只苍蝇嗡嗡地围着打转。是只病猴,快死了。马小六吓了一跳。
村里人对山上的猴子,多是敬而远之,怕惹麻烦。他看着那猴子痛苦抽搐的身体,
浑浊的眼睛里映出一点微光,满是绝望。那眼神像根刺,扎在他心上最软的地方。
他想起自己空荡荡的屋子,想起茶馆里的闲话,想起这三十年孤零零的日子。
“唉……”他低低叹了一声,像是在问猴子,也像是在问自己。犹豫只在心头打了个转,
就被一股莫名的冲动压了下去。他蹲下身,尽量放轻动作,
嘴里笨拙地念叨着:“莫怕…莫怕啊…” 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一块刚出蒸笼的嫩豆腐,
把那只几乎没了分量的病猴抱了起来。猴子在他怀里微微颤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发出更细弱的呻吟。马小六抱着它进了屋。屋里比外面还暗,只有一张破桌子,
一张旧板床。他把猴子轻轻放在自己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旧棉垫上——那是他冬天垫着睡的。
顾不得那刺鼻的臭味,他赶紧翻箱倒柜。找出一点粗盐,兑了温水化开。
又把自己一件实在没法再补的破褂子撕成条。他先用温水一点点清洗猴子腿上黏糊糊的脓血,
动作生硬又格外小心,生怕弄疼了它。猴子疼得直抽气,却意外地没有反抗,
只是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盐水清洗后,
马小六想起村头赤脚医生提过一种叫“七叶一枝花”的草药能消炎。他抄起门口的小锄头,
点上自制的松明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钻进后山黑黢黢的林子里。不知过了多久,
他带着几株沾着夜露的草药回来。在石臼里捣成糊绿的药泥,
小心地敷在猴子清理干净的伤口上,再用布条仔细缠好。做完这一切,
他才觉得胳膊又酸又麻。他又找出一个豁了口的破碗,盛了小半碗温热的米汤,
凑到猴子嘴边。猴子闭着眼,嘴巴抿得紧紧的。马小六也不急,就蹲在旁边,
轻轻用指腹碰碰它的脸颊,低声哄着:“吃一口,吃一口就好了,
乖…” 不知是他的声音还是米汤的香气,猴子终于微微张开了嘴,
马小六赶紧用勺子尖一点点喂进去几口。第二天,
“马小六捡了只快死的病猴养在家里”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柳溪村。
有人站在他家篱笆外探头探脑,嘻嘻哈哈:“小六,自己都吃不饱,还养个猴祖宗?
”“就是,小心是山神爷的东西,惹恼了它,没好果子吃!”“啧啧,
这味儿…三十岁没婆娘,倒先伺候上猴了!”马小六闷着头在院里劈柴,斧头剁在木墩上,
发出“咚、咚、咚”的闷响,像在回应那些闲言碎语,又像在给自己鼓劲。他一句话没说,
只是劈柴的力气更大了些。日子一天天过去。马小六每天雷打不动地给猴子清洗换药,
熬米汤,后来还偷偷省下一点自己的口粮,喂它点煮烂的红薯块。那草药竟真的起了效。
猴子腿上的肿慢慢消了下去,脓血也少了。黯淡的毛发似乎有了点光泽,眼神也清亮起来,
不再是死气沉沉。它能颤巍巍地站起来了!虽然那条伤腿还不敢着地。
它开始亦步亦趋地跟在马小六脚边,他去劈柴,它就蹲在柴堆旁看;他坐在门槛上发呆,
它就挨着他的裤腿趴下,用那双清澈的、带着灵性的眼睛,安静地望着他。
看着这小小的生命在自己笨拙的照料下一点点活泛起来,
马小六心里头一回涌起一股暖烘烘的东西,沉甸甸的,压过了那些冷言冷语。这空落落的家,
好像也没那么冷了。他蹲下身,粗糙的大手试探着,轻轻摸了摸猴子毛茸茸的脑袋顶。
猴子没躲,反而往他手心蹭了蹭,发出舒服的咕噜声。“嘿,”马小六咧开嘴,
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有点傻气,“以后…你就叫‘毛团’吧。毛团,
毛团…”毛团像是听懂了,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了舔他刚刚喂完米汤的空碗边。门外,
蝉还在叫。屋里,一人一猴的影子被昏黄的灯光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那墙,
似乎也暖了几分。柳溪村的秋天,带着山间特有的凉意。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
铺满了村口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马小六蹲在自家门槛上,看着毛团在院子里蹦跶。
小家伙恢复得极好,那条伤腿虽还有些微跛,但跑跳已无大碍。
它浑身金棕的毛发被马小六梳理得蓬松干净,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此刻,
它正用爪子扒拉着几片落叶,玩得不亦乐乎,偶尔还回头冲马小六“吱吱”叫两声,
眼睛亮得像山涧里的黑曜石。看着毛团撒欢的样子,马小六心里暖融融的。这小东西,
填满了他空寂了三十年的屋子,也填满了他空落落的心。可这份暖意,
很快就被一阵尖锐的嬉笑声戳破了。篱笆外,几个半大孩子正朝院子里扔小石子,
目标就是毛团。“打它!打那只瘸腿猴!”“马小六的猴儿子!快跑啊!
”一块小石子擦着毛团的耳朵飞过,吓得它“噌”地一下窜到马小六脚边,
紧紧抱住他的裤腿,浑身颤抖,喉咙里发出惊恐的低鸣。
一股火气“腾”地冲上马小六的脑门。他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篱笆边,
那张平日里木讷憨厚的脸,此刻绷得紧紧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愤怒:“滚!都给我滚远点!
再敢欺负它试试!”孩子们被他突如其来的凶悍吓住了,吐吐舌头,一哄而散。
马小六喘着粗气,胸口起伏。他低头看着蜷缩在自己脚边、兀自发抖的毛团,
心疼地弯腰把它抱起来,轻轻抚摸着它柔软的背毛。“不怕,毛团,不怕,有我在呢。
”毛团把毛茸茸的脑袋深深埋进他怀里,只露出一双惊魂未定的大眼睛。
村里关于他和猴子的闲话,像秋天的枯叶,越积越多。茶馆里的议论声更响了:“啧,
为了只猴崽子,跟娃儿们凶,出息!”“我看他是魔怔了!跟个畜生过日子。”“就是,
田里收成又差,看他能撑到几时…”收成确实不好。那几垄薄田里的红薯,个头小得可怜,
勉强够他一人嚼裹。加上毛团这张嘴,日子更是捉襟见肘。马小六翻出床底下的破瓦罐,
倒出里面攒了不知多少年的家底——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枚硬币,拢共也就二十几块钱。
这点钱,在村里都活不踏实,更别说养毛团了。夜深了,月光冷冷地洒进破窗。
马小六躺在硬板床上,毛团蜷在他枕边,发出均匀的小呼噜。他睁着眼,望着黑黢黢的房梁。
的闲话、孩子们的哄笑、干瘪的红薯、瓦罐里那点可怜的钱……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子里转。
这个他活了三十年的地方,像一张无形的网,
把他牢牢困在“老光棍”、“没出息”、“养猴的怪人”这些名头里,喘不过气。他侧过头,
借着月光看着毛团熟睡的小脸。它那么信任他,依赖他,把他当成唯一的依靠。一个念头,
像野草一样在他沉寂的心底疯狂滋长:离开这里!带毛团走!天大地大,
总有能容下他们一人一猴的地方!外面,说不定有条活路,能堂堂正正地活,
不用再看人脸色,不用再听那些戳心窝子的话!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
像黑暗里点起的一簇火苗,烧得他浑身滚烫。他猛地坐起身,把毛团惊醒了。
小家伙迷迷瞪瞪地看着他,发出困惑的“吱”声。“毛团,
”马小六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咱…咱走!离开这儿!
哥带你闯江湖去!”天还没亮透,东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清冷的晨雾笼罩着安静的柳溪村。
马小六背上一个打满补丁的蓝布包袱,
里面塞着仅有的几件换洗衣裳、一小袋红薯干、一个破搪瓷缸和那个装着全部家当的破瓦罐。
他给毛团脖子上套了个用旧布条编的简易项圈,另一头牵在自己手里。
最后看了一眼那两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他转过身,没有一丝留恋,
牵着毛团,踏上了出村那条被露水打湿的黄土路。毛团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
不再像往常那样东张西望,只是紧紧挨着马小六的腿,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安静。
一人一猴的身影,在晨雾中渐渐模糊,融入了远处苍茫的山影里。“江湖”,
远没有马小六想象中那么豪气干云。离开柳溪村的第一站,是十几里外的一个小镇。
镇子不大,一条主街,两边是些杂货铺、饭馆和供销社褪了色的招牌。街口还算热闹,
人来人往。马小六看着街边一个敲锣打鼓卖老鼠药的摊子,灵机一动。
他找了个稍微宽敞的角落,把毛团往前推了推,学着记忆中庙会上那些把式的样子,
笨拙地吆喝起来:“瞧…瞧一瞧,看…看一看了啊!灵猴献艺!翻跟头!作揖!
保您…保您乐开怀!”声音干涩,带着浓重的乡音,磕磕巴巴。毛团被他这阵仗弄得有点懵,
茫然地站着。马小六赶紧蹲下,比划着:“毛团,翻一个!快,翻一个!
”他用手做了个翻滚的动作。毛团似乎明白了点,试探着往后一仰,结果重心不稳,
“啪叽”一下摔了个屁股墩儿,惹得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小孩哄笑起来。“作揖!作揖!
”马小六脸涨得通红,又示范着双手抱拳上下晃动。毛团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
竟也学着抬起两只前爪,胡乱地在胸前晃了晃,样子滑稽又可爱。
这下倒是吸引了几个人驻足。“嘿,这猴儿有点意思!”“傻乎乎的!
”有人丢了一两个一分、两分的硬币在地上。马小六赶紧弯腰去捡,心里刚升起一点希望,
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红袖箍的人就黑着脸走了过来:“喂!谁让你在这儿耍猴卖艺的?
占道经营!影响市容!赶紧走!再不走没收你的猴!”马小六吓得一哆嗦,连声道歉,
慌忙抱起还在努力“作揖”的毛团,抓起地上的几个硬币,在围观者或嘲笑或同情的目光中,
狼狈地逃离了街口。第一次尝试,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接下来的日子,
他和毛团沿着尘土飞扬的公路,漫无目的地走。饿了,啃几口硬邦邦的红薯干;渴了,
找路边的溪流或水洼喝几口。晚上,运气好能找到废弃的砖窑或者看庄稼的窝棚,运气不好,
就只能露宿在荒郊野外的草垛旁。毛团很乖,很少闹腾,只是夜里风大天冷时,
会紧紧缩在马小六怀里,靠彼此的体温取暖。他尝试去找活干。在一个小县城的工地外,
看到招搬砖的小工。工头是个叼着烟卷的胖子,斜睨着马小六和他脚边拴着的毛团:“搬砖?
还带着猴?开什么玩笑!我这工地是干活的地方,不是耍猴戏的!走走走!
”烟灰差点弹到马小六脸上。又走进一家油腻腻的小饭馆。老板娘正在门口择菜,看到他,
还没等他开口就挥挥手:“我们这儿不要人!更不要带畜生的!别把客人吓跑了!
”一次次碰壁,瓦罐里的钱只出不进。马小六看着毛团饿得啃自己爪子,心疼得像刀绞。
他狠狠心,在一个稍大点的县城,找到一家收废品的,
把自己包袱里一件半新的、唯一没打补丁的夹袄卖了,换了五块钱。揣着这五块钱,
他拉着毛团走进一家飘着肉包子香气的小饭馆,奢侈地点了一碗最便宜的素面,
外加一个肉包子。面端上来,热气腾腾。马小六把肉包子掰成两半,
一大半塞给早就馋得直跳的毛团。自己则埋头大口吃着那碗素面,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毛团捧着肉包子,吃得满嘴油光,幸福地“吱吱”叫。马小六看着它,心里酸涩又温暖,
至少这一刻,他的毛团吃饱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把他们困在了路边。雨又急又冷,
砸在人身上生疼。马小六抱着毛团,缩在一个破旧的公共汽车站牌下,
那窄窄的顶棚根本挡不住斜扫进来的雨水。一人一猴很快就被淋得透湿,冻得瑟瑟发抖。
毛团把湿漉漉的脑袋使劲往马小六胳肢窝里钻,发出呜呜的哀鸣。
就在马小六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时,
一辆沾满泥泞的大解放卡车“嘎吱”一声停在了路边。车窗摇下,
探出一个四十多岁、胡子拉碴的男人的脸,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喂!兄弟!咋淋成这样?
带个猴儿?去哪儿啊?顺路的话,捎你们一段儿!”马小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点头:“谢…谢谢大哥!俺们…俺们没地儿去,
就…就往前…”他冻得牙齿都在打架。“行了行了,快上来吧!这鬼天气!
”司机老赵爽快地一挥手。马小六抱着毛团,千恩万谢地爬上了宽敞的驾驶室。
里面弥漫着烟草和机油的味道,却暖烘烘的,像天堂。
老赵丢过来一条脏兮兮但干燥的毛巾:“擦擦!别把猴儿冻坏了!”卡车重新启动,
在湿滑的公路上奔驰。老赵是个跑长途的老司机,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住。
他瞥了一眼蜷缩在马小六怀里、正小心翼翼舔着湿毛的毛团,
又看看马小六那张饱经风霜却透着憨厚的脸,叹了口气:“兄弟,不容易吧?
带着个猴儿出来闯荡。”马小六鼻子一酸,这些天的委屈和艰难涌上心头,
他断断续续地说了自己的情况,从救毛团到离乡,再到找活干的种种碰壁。老赵听完,
沉默地抽了口烟,半晌才说:“这年头,人活着都不易。你这猴儿,通人性啊,
知道谁对它好。比有些人强!有些人,那心肝,比石头还硬,比蛇还毒!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快的往事,语气有些愤懑,“好好待它吧!畜生比人重情义!
”傍晚时分,雨停了。老赵在一个路边小店停下,执意请马小六和毛团吃了顿热乎的面条,
还特意让老板给毛团弄了点没放盐的菜叶子。热汤面下肚,驱散了所有的寒意。分别时,
老赵塞给马小六两个烤得热乎乎的红薯:“拿着,路上垫吧垫吧!兄弟,保重!猴儿,
也保重!”卡车轰鸣着远去,消失在暮色里。马小六攥着那两个还带着余温的红薯,
望着卡车消失的方向,眼眶发热。萍水相逢的一饭之恩,一句“比有些人强”,
在这冰冷的漂泊路上,给了他难以言喻的慰藉和力量。他低头对毛团说:“毛团,
记住那赵叔,好人呐。”毛团似懂非懂地“吱”了一声,蹭了蹭他的手。
靠着老赵给的红薯和一点点残存的希望,他们又走了几天,来到了一个更大些的城市边缘。
这里空气里飘着工厂烟囱排出的煤烟味,街道宽阔了许多,车流也多了起来。
高楼大厦看得马小六有些眼晕。在一个嘈杂的长途汽车站外,马小六正想找点水喝,
把毛团暂时拴在行李寄存处旁边的一个铁栏杆上,叮嘱它:“毛团乖,别乱动,哥去弄点水,
马上回来。”他刚转身走了几步,眼角余光就瞥见一个穿着脏兮兮夹克、眼神飘忽的男人,
鬼鬼祟祟地靠近了毛团,手里还拿着根细绳子!那人动作极快,
伸手就去解毛团脖子上的布条项圈!“住手!”马小六魂飞魄散,怒吼一声,
像头发疯的豹子一样冲了过去!那偷猴贼被吼声惊得一哆嗦,但动作没停,
眼看就要把项圈扯下来!毛团也意识到危险,惊恐地尖叫起来,拼命挣扎!马小六冲到近前,
想也没想,一拳就砸向那人的面门!“砰!
”那人没料到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出手这么狠,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鼻血瞬间就窜了出来。“妈的!找死!”偷猴贼也凶相毕露,抹了把鼻血,
反手掏出一把弹簧小刀,恶狠狠地向马小六刺来!周围等车的人吓得尖叫着散开。
马小六不会打架,但一股保护毛团的狠劲支撑着他。他侧身躲开刀锋,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死死抱住那人的腰,两人扭打在一起,滚倒在地。拳头、脚踢、撕扯…混乱中,
马小六脸上挨了重重一拳,嘴角破裂,咸腥的血味弥漫开来。就在这时,
被扯松了项圈的毛团挣脱出来!它没有逃跑,看到马小六挨打,它急得双眼通红,
发出尖锐刺耳的嘶叫!它猛地跳上那偷猴贼的背,
锋利的爪子毫不留情地朝他脸上、脖子上狠狠抓挠下去!“啊——!我的眼睛!
”偷猴贼猝不及防,被挠得满脸血痕,剧痛之下松开了手。马小六趁机把他死死按在地上,
夺过他掉落的刀子,远远扔开,用尽全身力气吼道:“滚!再敢动我的毛团,我跟你拼命!
”偷猴贼满脸是血,看着马小六赤红的眼睛和旁边龇牙咧嘴、凶相毕露的毛团,终于怕了,
连滚带爬地挣脱开,骂骂咧咧地挤进人群跑了。马小六喘着粗气,浑身脱力地坐在地上,
脸上火辣辣地疼。毛团立刻扑到他怀里,用小爪子焦急地去碰他流血的嘴角,
嘴里发出“呜呜”的、带着哭腔的哀鸣,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马小六紧紧抱住它,
抱得那么用力,仿佛一松手就会失去整个世界。他抚摸着毛团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背脊,
哑哽咽:“没事了…毛团不怕…不怕…哥在呢…哥在呢…” 刚才的凶险和搏斗带来的后怕,
此刻才像冰冷的潮水般涌上,让他浑身发抖。但怀里毛团温热的、颤抖的身体,
又给了他无比的踏实感。他们相依为命,毛团不只是他救的猴子,更是他生死相依的伙伴!
经历了偷猴贼事件,马小六变得更加警惕。他不再轻易把毛团单独留在任何地方,
眼神里那份最初的茫然和怯懦,被一种底层生存磨砺出的坚韧和小心所取代。
他学会了观察环境,
安全、能遮风挡雨的角落过夜——桥洞深处、废弃厂房的角落、公园深处人迹罕至的长椅下。
毛团也越发通人性。它似乎能敏锐地感知马小六的情绪。当他疲惫沮丧时,
它会安静地靠着他,用脑袋蹭他的胳膊,
或者把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个干瘪的小野果塞进他手心。当有陌生人带着不善的目光靠近时,
它会竖起毛发,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像个小卫士。它甚至学会了在马小六生火时,
帮忙叼些小枯枝过来。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
马小六牵着毛团,走在一条陌生的、更加宽阔喧嚣的街道上。两旁是更高的楼房,
闪烁着霓虹的招牌写着他不认识的字大概是旅馆、饭店、舞厅。巨大的玻璃橱窗里,
展示着光鲜亮丽的衣服和昂贵的电器,与他们的褴褛格格不入。
他口袋里只剩下最后几个冰冷的硬币,连一个最便宜的馒头都买不起了。
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胃。毛团也蔫蔫的,没精打采地跟在他脚边,
小肚子瘪瘪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华灯初上,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炫目的霓虹和喧嚣的人声车声,却让马小六感到一种巨大的疏离和冰冷。这里的热闹,
不属于他和毛团。毛团紧紧挨着他的小腿走着,小脑袋也缩着,
蓬松的金棕色毛发被风吹得乱糟糟,肚子瘪得贴在肋骨上。它时不时抬头看看马小六,
黑亮的眼睛里满是疲惫和依赖,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压抑的呜咽。
它不再像刚离开村子时那样充满好奇地东张西望,
城市的喧嚣和冰冷似乎也磨掉了它一部分野性的活力。“再忍忍,毛团,
”马小六的声音干涩沙哑,在呼啸的风里几乎听不清,“找个地方…挡挡风。”他抬眼望去,
前方不远处,一座巨大的钢筋水泥天桥,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横跨在宽阔的马路上方。桥洞下,
一片深沉的黑暗,仿佛能吞噬掉所有的光亮和声音,只留下刺骨的寒冷。但那黑暗深处,
或许能隔绝一些要命的寒风。他拖着冻得几乎麻木的双腿,牵着同样瑟瑟发抖的毛团,
一步一步挪向那个巨大的桥洞。越靠近,
一股混合着潮湿灰尘、尿臊气和某种食物腐败的复杂气味就越发浓烈。
桥洞入口像个张开的大口,吞噬着城市边缘的落魄与凄凉。
借着远处路灯投射进来的微弱光线,马小六看到桥洞深处靠近承重柱的角落里,
似乎堆着些破纸箱和烂麻袋。他正想找个相对干净避风的地方坐下,目光却猛地顿住了。
那堆杂物旁,蜷缩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紧紧依偎在一起,像两片被寒风无情吹落的枯叶。
大的那个是个女人,背对着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肩膀瘦削,头发有些凌乱地挽着。
小的那个是个小女孩,约莫五六岁,被她紧紧搂在怀里,小脸埋在母亲的胸口,
只露出一点枯黄的头发和瘦弱的肩膀。死寂的桥洞里,只有寒风穿过的呜咽声。突然,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破了这沉寂。那声音稚嫩却异常痛苦,仿佛要把小小的肺都咳出来。
“咳咳咳…咳咳…呜…妈妈…我…我难受…喘不上气…”小女孩的声音断断续续,
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痛苦,每一声咳嗽都像小锤子砸在马小六的心上。
女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把怀里的孩子搂得更紧,几乎要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她低下头,把脸贴在小女孩滚烫的额头上,声音沙哑哽咽,充满了无力和绝望,
…忍一忍就过去了…妈妈抱着你…抱着你就不冷了…不咳了…” 她的肩膀抑制不住地耸动,
压抑的啜泣声低低地溢出来,比寒风更让人心碎。马小六像被钉在了原地。
怀里毛团轻微的颤抖,喉咙里不安的低鸣,还有那对母女绝望的依偎和痛苦的咳嗽,
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仿佛看到了几个月前的自己,在柳溪村破败的柴垛旁,
看到那只濒死的病猴——同样的绝望,同样的挣扎求生。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
眼眶瞬间发热。
伸手去摸怀里那个硬邦邦的、最后仅存的食物——半个干得像石头、冻得冰凉的红薯面窝头。
这是他在上一个落脚点,一个好心肠的看门大爷看他带着猴子可怜,悄悄塞给他的,
他一直没舍得吃完。手碰到窝头的瞬间,
理智微弱地挣扎了一下:这是他和毛团最后的食物了。他低头,
对上毛团那双因寒冷和饥饿而显得格外大、格外湿漉漉的眼睛。毛团也正仰头看着他,
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停下。那小女孩又爆发出一阵更剧烈的咳嗽,
小小的身体在母亲怀里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像只濒死的虾米。女人抱着孩子,无助地摇晃着,
发出近乎崩溃的呜咽。马小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决绝。
他猛地掏出那半个冰冷的窝头,掰下其中相对软和、干净的一大半。他深吸一口气,
仿佛要积蓄全身的力气,然后牵着毛团,尽量放轻脚步,
小心翼翼地朝着那对母女的方向走去。他的影子在微弱的光线下晃动,引起了女人的警觉。
她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向靠近的人影,尤其是看到马小六身边那只毛茸茸的猴子时,
更是吓得身体一缩,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女儿护得更严实,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恐惧,
像一只受惊的母兽。“你想干什么?”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强撑着不示弱。
马小六立刻停下脚步,停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他不敢再靠近,生怕惊吓到她们。
他摊开粗糙的大手,露出那大半块窝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害,
虽然依旧带着浓重的乡音和因为紧张而微微的磕巴:“娃…娃儿咳得厉害…饿了吧?
给…给她吃点…垫垫…” 他笨拙地把拿着窝头的手往前递了递,动作有些僵硬,
眼神却异常诚恳,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干净的…俺没动过…”毛团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紧张而悲伤的气氛。
它没有像往常遇到陌生人那样好奇张望或呲牙,反而异常安静地蹲坐在马小六脚边,
蓬松的尾巴卷着前爪,一双清澈的大眼睛,越过马小六,
直直地、带着一种动物特有的纯净好奇,望着女人怀里那个正在痛苦咳嗽的小小身影。
苏月茹——这个女人后来告诉他的名字——愣住了。
她警惕的目光在马小六那张饱经风霜、胡子拉碴却透着憨厚朴实的脸上停留了几秒,
又落在他手心那块看起来干硬却实实在在的食物上,最后,
她的视线滑向他脚边那只安静得有些异常的猴子。那猴子没有攻击性,
眼神甚至显得有些…温和?怀里的女儿小娟似乎闻到了食物的味道,咳嗽间隙,
虚弱地抬起烧得通红的小脸,眼睛死死盯着马小六手里的窝头,
干裂的小嘴无意识地嚅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渴望的气音:“…饿…”这一声“饿”,
像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击垮了苏月茹强撑的堤防。
看着女儿渴望的眼神和对方那双没有丝毫邪念、只有担忧和善意的眼睛,
她紧绷的肩膀终于垮塌下来。巨大的羞惭和感激涌上心头,她眼圈一红,泪水瞬间涌了上来。
她伸出手,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谢…谢谢大哥…” 手指颤抖着,
接过了那块沉甸甸的窝头。窝头冰冷而粗糙,在她手里却像一团炭火。
她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吹了吹并不存在的热气,送到小娟嘴边。小娟立刻张开嘴,
急切地吞咽起来,虽然吞咽时还会引发剧烈的咳嗽,但她依旧努力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
看着女儿狼吞虎咽的样子,苏月茹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砸在女儿滚烫的额头上。
马小六默默地松了口气,心口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仿佛轻了一些。他拉着毛团,
退回到桥洞入口附近一个稍微干净点的角落坐下,离那对母女有几步距离,既不会打扰她们,
又能挡掉一些穿堂风。他从怀里掏出剩下的那一小块窝头,
掰了更小的一块递给眼巴巴看着的毛团。毛团立刻用两只小爪子捧住,小口小口地啃起来,
发出满足的细碎声响。苏月茹喂完女儿最后一点窝头,又轻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小娟吃了东西,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虽然还在咳,但没那么撕心裂肺了,她靠在母亲怀里,
大眼睛却好奇地望向马小六这边,准确地说是望向安静吃东西的毛团。
“妈妈…猴猴…”小娟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孩子天然的好奇。
苏月茹这才有心思仔细打量起马小六和那只猴子。马小六穿着同样破旧单薄,
脸上带着漂泊的风霜和不知在哪里蹭到的污迹,嘴角似乎还有一点没完全消下去的淤青。
但他照顾那只猴子的动作却格外细心,眼神里没有戾气,
只有一种底层挣扎者特有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平静。那只猴子也温顺得不像话,
安静地依偎着他,像他的影子。“大哥…”苏月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声音比刚才缓和了许多,“你们…也是没地方去吗?” 她问得很委婉,
带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试探。马小六正低头看着啃窝头的毛团,闻言抬起头,
有些局促地搓了搓冻僵的手:“嗯…出来…找活路。没找着…” 他含糊地说,
不想提那些难堪的碰壁,“你们…这是?”苏月茹搂紧了女儿,眼神黯淡下来,
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难以启齿的羞耻:“老家遭了灾…男人…没了。
想着带孩子来城里投奔远房亲戚,找口饭吃…可人没找着,
地址是错的…盘缠也用光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流落好些天了。
” 寒风卷过桥洞,带来一阵呜咽,仿佛在为她的遭遇叹息。马小六听着,心里沉甸甸的。
他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可嘴笨,憋了半天,只闷闷地“哦”了一声。同是沦落人,
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沉默在冰冷的桥洞里蔓延,
只有小娟偶尔的咳嗽声和毛团啃窝头的细微声响。马小六忽然想起什么,
从身边那个打满补丁的蓝布包袱里摸索了一会儿,
掏出一个边缘磕掉了几块瓷、但还算完好的旧搪瓷缸。他站起身,
对苏月茹说:“等…等一下。”他走到桥洞外,借着远处微弱的光,在路边捡了些枯枝落叶,
又在一个避风的墙根下,找到了一个别人丢弃的、瘪了一块的破铁皮罐子。他回到桥洞入口,
蹲下身,用哆嗦的手尝试了几次,才终于用火柴点燃了那堆枯叶。
小小的火苗在破铁罐里跳跃起来,发出噼啪的轻响,驱散了周围一小片刺骨的黑暗和寒冷。
马小六拿着搪瓷缸,跑到不远处一个公共水龙头下,接了满满一缸冰冷的自来水。
他把缸子架在跳跃的火苗上。小小的篝火成了桥洞里唯一的温暖和光亮来源。
苏月茹抱着小娟,下意识地往这边挪近了一点,让女儿能感受到那微弱的暖意。
火光映照着她憔悴却依然清秀的侧脸,也映照出她眼中对马小六这笨拙举动的感激。
毛团也凑到火边,伸出小爪子烤着,舒服地眯起了眼睛。水终于温了,虽然没有烧开,
但在这寒夜里已是难得的暖意。马小六把搪瓷缸端下来,小心地吹了吹,
然后递给苏月茹:“给…给孩子喝点…暖暖…” 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你也喝点。
”苏月茹接过那沉甸甸的、带着温度的搪瓷缸,缸壁的热度透过冰冷的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她看着缸子里微微晃动的水面,
看看眼前这个沉默寡言、带着一只猴子、却在这绝境中给了她们母女食物和温暖火光的男人,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哽咽的:“…谢谢。
”她先小心地喂小娟喝了几口温水。温热的水流进干涸的喉咙,小娟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咳嗽似乎真的缓了些。苏月茹自己也喝了几口,冰冷的身体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暖流的复苏。
她把缸子递还给马小六:“大哥…你也喝点吧。”马小六摇摇头,
指指毛团:“它…它喝凉水就行。” 他把缸子里剩下的水倒进手心,毛团立刻凑过来,
伸出粉红的舌头,小口小口地舔着。马小六把缸子里剩余的水全喝了。夜深了。
寒风在桥洞外呼啸得更紧,像野兽在咆哮。小小的篝火早已熄灭,
只剩下一点微红的余烬散发着最后一点可怜的热度。马小六抱着膝盖,靠着冰冷的桥墩坐着。
毛团蜷缩在他腿弯里,把自己团成一个毛球,只露出一点鼻尖。苏月茹抱着小娟,
缩在铺着破纸板的角落里。小娟吃了点东西喝了热水,在母亲怀里似乎安稳了些,
咳嗽也稀少了,沉沉睡去,小脸在昏暗中依旧透着不正常的潮红。桥洞里一片死寂,
只有风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模糊车声。马小六却毫无睡意。他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
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对面角落里的身影。苏月茹低着头,下巴轻轻抵在女儿的发顶,
一只手无意识地、温柔地拍着小娟的背。火光熄灭前那一瞥看到的憔悴却柔和的侧脸,
此刻在黑暗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却莫名地印在了马小六的脑海里。
一种久违的、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悄然漾开。是同情?
是看到她们母女相依为命时产生的保护欲?还是…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悸动?
他自己也说不清。只觉得这冰冷的桥洞,似乎因为这对母女的存在,
而不再那么空旷得令人窒息。就在这时,苏月茹也抬起头,朝马小六这边看了一眼。黑暗中,
两人的目光似乎有一瞬间的交汇,又飞快地各自移开。
一种无声的、带着同病相怜和些许尴尬的微妙气氛,在寒冷的空气里弥漫。
就在这死寂的沉默即将吞噬一切时——“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都要恐怖的咳嗽声骤然爆发!
小娟小小的身体在母亲怀里猛地弹动了一下,像被无形的巨力扼住了喉咙,
咳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小脸瞬间憋得青紫!她张着嘴,却似乎吸不进一丝空气,
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娟儿!娟儿你怎么了?别吓妈妈!娟儿!
”苏月茹惊恐的尖叫瞬间撕裂了桥洞的死寂!她手忙脚乱地想把女儿抱起来,
却发现小娟的身体滚烫得像块烙铁,而且浑身僵硬,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眼睛惊恐地翻着白眼!
“妈妈…难…难受…”小娟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挤出几个字,小手胡乱地抓挠着自己的喉咙,
随即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身体软绵绵地瘫在苏月茹怀里,
只剩下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断续的抽气声。“娟儿!娟儿!你醒醒!你醒醒啊!
别丢下妈妈!老天爷啊!求求你!求求你啊!” 苏月茹彻底崩溃了!
她抱着女儿软绵绵的身体,绝望地摇晃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瞬间攫住了她,
她感觉自己也坠入了无底的深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道惊雷劈在马小六头顶!
他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心脏狂跳,血液似乎都冲上了脑门!毛团也被这凄厉的哭喊惊醒,
惊慌地跳到他肩上,发出尖利的嘶叫。昏暗中,
马小六只看到苏月茹抱着孩子瘫坐在地、崩溃恸哭的剪影,
听到小娟那几乎消失的微弱气息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比桥洞外的风更冷!
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着:孩子不行了!要救命!
苏月茹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女儿小娟骤然瘫软、气息微弱的身影,像一把冰冷的锥子,
狠狠扎进马小六的脑子里!桥洞外呼啸的寒风瞬间失去了声音,
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濒死般的微弱抽气和母亲绝望的哀鸣。“孩子…孩子不行了!
得…得看大夫!快!走!跟我走!”马小六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在死寂的桥洞里响起,
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恐惧像冰水浇头,
但一股更强大的本能——救人!——压倒了所有犹豫和怯懦。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同时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他一把将肩头同样被吓懵的毛团扯下来,然后毫不犹豫地蹲下身,
伸出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却异常有力的双臂:“把孩子给我!你拿包袱!
”苏月茹已经完全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六神无主,泪水糊了满脸,
只是本能地死死抱着小娟软绵绵的身体,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娟儿…娟儿…”“给我!”马小六加重了语气,
眼神在昏暗中异常锐利,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急迫,“快!没时间了!
”这声低吼惊醒了苏月茹。她看着马小六那张在黑暗中因焦急而显得格外坚毅的脸,
一丝求生的希望压倒了绝望。她颤抖着,
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把滚烫的、失去意识的小娟递到马小六怀里。小娟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
却烫得惊人。马小六心一沉,用破棉袄的前襟紧紧裹住她,只露出那张青紫的小脸。
他像捧着稀世珍宝,又像抱着随时会熄灭的火种,动作又快又稳。“包袱!快!
”他再次催促。苏月茹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抓起地上那个小小的、破旧的包袱,
紧紧抱在怀里。“毛团!跟紧!”马小六低喝一声,抱着小娟,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桥洞,
一头扎进冰冷刺骨的寒夜里。苏月茹踉跄着紧随其后,毛团也紧紧跟着马小六的脚步,
小小的身影在寒风中奔跑跳跃。城市沉睡在午夜。空旷的街道上,
只有惨白的路灯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马小六却感觉不到冷,
怀里孩子那微弱得几乎消失的呼吸声,像鼓槌一样敲打着他狂跳的心脏。他拼命奔跑,
肺里像拉风箱一样呼哧作响,冰冷的空气灌进去,带着血腥味。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大夫!
快!再快一点!他凭借白天在附近游荡找活时模糊的记忆,
朝着可能有小诊所或卫生站的方向狂奔。苏月茹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跟着,几次差点摔倒,
包袱散开了也顾不上去捡,只死死盯着马小六和他怀里的小小身影,
泪水在寒风中冻结在脸上。不知跑了多久,转过一个黑黢黢的巷口,马小六的眼睛猛地一亮!
前方不远处,一扇临街的旧木门上方,挂着一块小小的、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木牌,
上面用红漆写着几个模糊的字:“王记诊所”。门缝里,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昏黄灯光!
有灯!还有人!马小六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冲到门前,顾不上喘匀气,
抬起脚就用冻僵的脚猛踹那扇老旧的门板!“砰!砰!砰!”“开门!大夫!救命啊!开门!
”他的吼声嘶哑,带着哭腔,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惊心。
门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和一个老人不耐烦的嘟囔:“谁啊?
大半夜的…” 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
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披着旧棉袄的老头探出头来,睡眼惺忪。“大夫!救救孩子!
孩子快不行了!”马小六不等他问,猛地将怀里的小娟往前一送,
露出那张青紫的小脸和微弱起伏的胸口。老医生王大夫浑浊的眼睛瞬间清醒了!
他一把拉开门:“快!快抱进来!”诊所很小,只有一张旧诊桌,
一张铺着白布已经发黄的检查床,一个摆满药瓶的木柜子,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和陈旧药品的味道。昏黄的白炽灯下,一切显得破旧而压抑。
马小六小心翼翼地把小娟平放在冰冷的检查床上。苏月茹扑到床边,
紧紧抓住女儿滚烫的小手,泣不成声:“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女儿…”王大夫顾不上多问,
立刻拿出听诊器,冰冷的听头按在小娟瘦弱的胸膛上。他眉头紧锁,
又翻开小娟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再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和冰冷的小手。“急性肺炎!
高烧惊厥!呼吸衰竭!非常危险!”王大夫的声音又急又沉,语速飞快,“必须马上用药!
退烧、消炎、强心!还要吸氧!” 他一边说,一边迅速拉开抽屉,
拿出几支玻璃针剂和一个简陋的吸氧皮囊。“能…能救吗?大夫!
”苏月茹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看命了!先处理!
”王大夫动作麻利地用砂轮划开针剂瓶颈,熟练地抽药,“先打一针退烧止痉,稳住再说!
医药费先交一下,三块八!”“医药费”三个字像冰锥,
瞬间刺穿了苏月茹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她脸色惨白如纸,
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巨大的绝望再次将她淹没,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瘫倒。
她哪里还有钱?一分钱都没有了!就在这时,一只粗糙、冻得通红、布满裂口和老茧的大手,
伸到了王大夫面前的桌子上。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沾满泥污的瓦罐。是马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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