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从屋檐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我盯着那些水珠出神,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下的冻疮,又痒又痛。寒气顺着单薄的鞋底往上爬,
腿脚冻得有些发麻。“阿姐,”小弟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从里屋探出头,
小脸皱成一团,“冷。”我回过神,赶紧搓了搓手,走过去把盖在他身上的薄被掖紧了些。
这间小屋四处漏风,夜里总也睡不暖和。“再忍忍,天快亮了。”我低声说,声音干涩。
灶膛里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火星,冰冷的铁锅里空无一物。米缸见了底,
只剩下浅浅一层灰白的粉末。昨日书院给的抄书钱,只够买回一小袋粗粮,早已吃完。
母亲还在病着,咳嗽声断断续续从隔壁传来,听得人心头发紧。我走到靠墙的木架边,
取下上面卷着的几幅画。这是我前些日子画的,多是些工整的花鸟。指尖抚过微糙的纸面,
这是我唯一的指望了。今天州府有场大雅集,听说城里稍有脸面的文士富商都会去。
我打算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卖掉一两幅,换些米粮和母亲的药钱。清晨的寒气像刀子,
刮在脸上生疼。我抱着画筒,紧走慢赶来到州府门外。这里果然气派,朱漆大门敞开着,
门楣高悬,进进出出的人衣着光鲜。门口负责查验请柬的管事眼神锐利,
像鹰隼一样扫视着每个靠近的人。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局促,快步上前,
在管事审视的目光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这位管事,小女子是城南书院的画师,
奉周夫子之命,来为雅集绘制景物图录。
”管事的目光落在我洗得发白、袖口还带着墨渍的旧袄子上,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画师?”他拖长了调子,“周夫子安排的?可有凭证?
”我的心猛地一跳,攥着画筒的手指收紧了几分。周夫子确实提过让我来记录盛况,
但并未给什么凭证。我低下头,避开他审视的目光,声音更低了些:“夫子只口头吩咐,
让小女子用心绘制,过后交予书院存档。”那管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正要挥手赶人,
旁边一个穿着书院杂役短衫的年轻人恰好经过,认出我来,忙对管事道:“张管事,
这位谢姑娘确是书院里的画师,周夫子交代过让她进来的。”管事这才不情不愿地撇撇嘴,
侧身让开:“进去吧,手脚麻利些,别碍着贵人的眼。”踏入园子,
一股暖香混着人声的热浪扑面而来,与外头的清冷截然不同。亭台楼阁精巧雅致,
小桥流水潺潺而过,假山堆叠出嶙峋的意境。衣着华贵的男女三五成群,或临水赏景,
或倚栏谈笑,环佩叮当,衣袖飘香。我抱着画筒,
寻了个离主景稍远、靠近水边回廊的僻静角落。这里能看到远处水榭里众人品评书画的热闹,
又不至于太引人注目。我铺开画纸,压好镇尺,磨了一池浓墨。冷风从水面吹来,
冻得我指节僵硬发红,但我顾不上这些,
只专注地盯着那片波光粼粼的水面和水榭的飞檐轮廓,下笔勾勒。时间一点点过去,
线稿渐渐铺满纸面。我换了支小笔,蘸了浓墨,准备点染水榭飞檐上精细的瓦当纹样。
全副心神都凝在笔尖。突然,一股大力猛地撞在我的手臂上!“哎呀!”一声娇呼响起。
我整个人被撞得往前一扑,手肘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栏上,钻心地疼。更糟的是,
手中饱蘸墨汁的毛笔脱手飞出,“啪”地一声,狠狠砸在刚刚完成线稿的画纸上。
墨点像狰狞的蛛网,瞬间在精心绘制的《春江雅集图》中央炸开、蔓延,
迅速吞噬了亭台水榭,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漆黑污迹。我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抬起头,
只看见一个穿着鹅黄锦缎、满头珠翠的年轻女子站在面前,
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方丝帕擦拭着根本没有沾染任何污迹的指尖。她身边跟着两个丫鬟,
其中一个手里托着个沉甸甸的端砚,显然就是撞到我的“凶器”。那女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又瞥了一眼我那幅毁掉的画,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啧,这是谁家的丫头,
毛手毛脚的,连个画架子都摆不稳当?这纸墨看着就粗劣不堪,也敢拿到这种地方来现眼?
弄脏了我的新裙子,你可赔得起?”她的声音又脆又亮,清晰地传开,
引得附近几个赏景的人纷纷侧目。手臂的疼痛和心血被毁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
我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反驳,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赔?
我连下一顿饭在哪里都不知道。周围那些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怜悯,
更多的是看戏般的疏离。指尖的冻疮在冰冷的石栏上磨得生疼,
那股寒意一直冻到了骨头缝里。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味,
强迫自己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不能,不能给书院惹麻烦。“怎么回事?
”一个清冷的嗓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瞬间压过了周围的窃窃私语。我猛地回头。只见几步之外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他穿着月白色的锦袍,身形颀长挺拔,腰间束着玉带,面容是极好的,眉眼疏朗,
但神色间带着一种天生的距离感,像远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清冽而遥远。
他目光淡淡扫过那鹅黄衣衫的女子,又落在我臂弯里那幅被墨迹彻底毁掉的画上,最后,
停在了我紧紧攥着、微微颤抖的手上——我的手背上还沾着几点刚溅上去的墨汁。“沈姑娘,
”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平静的清冷,听不出喜怒,“今日雅集,乃文墨清赏之地。
画师于此作画,记录盛景,亦是雅事一桩。砚台沉重,下人走动更该留神才是。
”他目光转向那丫鬟手中的端砚,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这墨污了画作,
实属可惜。”那被称作沈姑娘的女子脸色微微一变,方才的倨傲收敛了几分,
但语气仍有些生硬:“萧公子说的是。只是这丫头自己没站稳……”她还想辩解。
萧公子——原来他就是新科状元萧珩。这个名字我听过,兰陵萧氏的嫡子,
真正的云端上的人物。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撞出胸膛。“画纸墨痕,皆心血所凝。
”萧珩打断她,视线重新落回我那幅惨不忍睹的画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可惜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我,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这位姑娘,画作既毁,
此地风大,不如另寻一处避风所在?若需纸墨,我府中尚有些澄心堂纸,还算堪用,
姑娘若不嫌弃,稍后可遣人来取。”澄心堂纸!我心头猛地一震,那是千金难求的名纸!
他的话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是滔天巨浪。他是在替我解围,
用这种轻描淡写的方式。那沈姑娘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狠狠瞪了我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
带着丫鬟悻悻地转身走了。周围探究的目光也渐渐散开。我僵在原地,手臂的疼痛还在,
但更强烈的是心口的翻涌。羞辱、委屈、震惊、还有一丝丝不敢深究的暖意,混杂在一起,
堵得我几乎喘不上气。那句“多谢公子”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最终,
我只是深深地垂下头,对着那片月白色的衣角,屈膝行了一个礼,然后蹲下身,
默默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画笔和那幅被墨汁浸透、再无挽救可能的画纸。
指尖触到冰凉的墨迹,黏腻又沉重。雅集之后,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清冷、拮据,
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重。母亲的咳嗽时好时坏,药罐子几乎没离过火。小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看着碗里稀薄的粥饭,懂事地从不抱怨,只是那双眼睛里的渴望,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萧珩那句关于澄心堂纸的话,像一场虚幻的梦。我当然不可能真的遣人去他府上取纸。
那是兰陵萧氏的门庭,于我而言,比皇宫还要遥远,还要高不可攀。偶尔在书院抄书时,
听夫子或同窗提起“萧状元”,心头总会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异样,
随即又被沉甸甸的现实压下去。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深秋的雨,又冷又急,
像天河倒灌。我正伏在书院藏书阁角落的旧书案上,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
加紧抄录一批夫子急需的孤本残卷。冻疮在阴冷的空气里隐隐作痛,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
写出的字迹都有些歪斜。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棂上,天色迅速暗沉下来。糟了。我搁下笔,
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幕,心里发沉。这雨势,一时半刻停不了。书院离我住的那片城南陋巷,
有好长一段路。没带伞,身上这件薄袄根本挡不住这样的寒雨。我叹了口气,重新拿起笔,
想着再抄一会儿,或许雨能小些。可寒气无孔不入,手脚冰凉,连墨汁似乎都凝滞了。
我放下笔,拢紧衣襟,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对着指尖呵气。
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藏书阁里响起,由远及近,沉稳而清晰。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月白色的锦袍下摆出现在视线里,沾了些深色的水渍。他撑着一把素雅的油纸伞,
伞面上雨水汇聚成线,不断流淌下来。是萧珩。他站在几步开外,收了伞,
随意地靠在门边的柱子上,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雨势急,
看来困住了不少人。”他开口,声音在雨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朗。
我慌忙站起身:“萧……萧公子。”喉咙有些发紧。他缓步走近,
视线扫过我案上抄了一半的书页,墨迹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有些氤氲。
又落在我搓揉着的、指节红肿的手上。那目光停留了片刻,没什么情绪,
却让我无端地想把双手藏到身后。“还在抄录?”他问。“是,”我低声道,
“夫子急需这批卷子。”声音在空旷的阁楼里显得细弱。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一时间,
只有窗外哗哗的雨声充斥在两人之间。沉默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我垂着眼,
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裙角。“那日雅集,”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不高,
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沈家姑娘,跋扈惯了。”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的视线里。
那双眼睛,此刻少了些远山的清冷,多了几分专注的意味。“我……”我张了张嘴,
不知该说什么。是感谢他解围?还是辩解自己并非“毛手毛脚”?似乎都很多余。“你的画,
”他忽然话锋一转,目光似乎穿透了我,落在那日被墨污的《春江图》上,“线稿功底很稳,
布局亦有章法。尤其水榭飞檐的笔意,有古拙之趣。”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他竟然还记得?还看得如此仔细?“可惜了那墨。”他微微摇头,
语气里带着一丝真实的惋惜。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冲上眼眶,酸涩得厉害。
这些日子积压的委屈、被轻贱的愤怒、还有那份被骤然点破的心血被认可的震动,
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淹没。我死死咬住下唇,别开脸,不想让他看到眼底翻涌的水光。
不是为了那幅被毁的画,是为了他口中那句“古拙之趣”,为了这份在泥泞里挣扎时,
猝不及防被人看见的微光。“寒门小户,粗陋技艺,当不得公子谬赞。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粗陋?”他重复了一遍,语调微微上扬,
带着一丝不认同。他向前走了一步,离我更近了些,
我甚至能闻到他衣袍上沾染的清冷雨气和极淡的松墨香气。“谢清辞,
”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全名,声音低沉而清晰,“你看着我的眼睛。”我几乎是下意识地,
带着一种被逼到角落的倔强,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很深,像静默的寒潭,
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狼狈和强撑的镇定。“你告诉我,”他缓缓说道,
每个字都像投入潭心的石子,“你伏案抄书至深夜,冻疮裂开也不停笔,是为什么?
你明知沈家权势,为何那日被当众羞辱,却强忍着不出一言?你画那《春江图》,
难道只是为了换几枚铜钱糊口?”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锐利得像刀锋,
剖开我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我……”我张了张口,喉咙干涩发紧。“因为你有傲骨。
”他替我回答了,斩钉截铁。那双深邃的眼眸牢牢锁住我,
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炽热而复杂的光芒,像冰层下骤然涌动的熔岩。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门第之差,世道之艰。所以你沉默,你忍耐,你用抄书、用画画,
用一切你能抓住的东西,死死撑着你的家,撑着你的脊梁不肯弯下去!”他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这份傲骨,”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几乎要将我点燃,
“清辞,这才是我心头之血!”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炸开。他叫我“清辞”。
他说我的傲骨,是他的心头血。窗外的暴雨声、阁楼里的阴冷潮湿,瞬间都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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