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刽子手按在断头台上时,丈夫正温柔拭去养妹颊边的血。>“婉柔别怕,
脏血溅不到你身上。”他擦的是我父亲颈间喷出的血。>养妹倚在他怀里,
对我露出胜利者的微笑。>直到神医谷主用全部身家换我残命,
我才觉醒自己竟是她们故事里的踏脚石。>重塑筋骨时,
每寸断裂都伴着记忆闪回——>“姐姐别生气,玉衡哥哥说你的嫁衣我穿更好看。
”>“晚晚,你总这般计较,哪有婉柔半分懂事?”>再归来,我是神医谷最锋利的一把刀。
>四皇子问我要什么,我指着阶下囚的他们:>“请陛下赐他们一世纠缠,日日互啖其肉。
”>后来太医说谢将军疯了,每日咬下苏姨娘一块肉。>“为什么骗我?
”他满口鲜血地质问。>养妹尖笑:“因为你这蠢货最好用啊!”>御花园白梅盛开时,
我背着药箱向宫门走去。>新帝在身后喊:“沈医正,留下可享富贵荣华。”>我摇摇头,
山谷里师父晒的草药该翻面了。---血。浓稠的,带着铁锈腥气的血,
泼墨般溅满了我的视野。父亲那颗曾经威严不屈的头颅,此刻像个被顽童丢弃的破烂皮球,
骨碌碌滚过肮脏的泥地,最后撞在断头台粗糙的木桩底端,停住了。
那双曾盛满慈爱与严厉的眼睛,茫然地、空洞地瞪着灰蒙蒙的天空,再也不会阖上。
断头台的木板浸透了血,黏腻湿滑,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温热气息。
刽子手粗糙如砂砾的大手死死按着我的后颈,像铁钳一样,
将我的脸狠狠压向这块吸饱了亲人鲜血的死亡之木。冰冷、粘稠的血浆糊满了我的左颊,
那浓烈的腥气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鼻腔,直冲脑髓,几乎要让我窒息。
就在这片血海地狱的中央,在那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嚎和麻木的围观中,一个声音,
带着刻意压低的温柔,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毒蛇般钻进我的耳朵:“婉柔,别怕,
头低一点,脏血溅不到你身上的。”这声音,曾无数次在我耳边低语,
带着滚烫的爱意和承诺,是我林晚过去十年生命里唯一的暖光与依靠。我的夫君,谢玉衡。
我艰难地转动被压得几乎碎裂的脖颈,充血的眼球竭力向上望去。
就在离断头台几步之遥的地方,谢玉衡挺拔的身影立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玉石雕像。
他微微侧着身,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纤细娇弱的身影护在怀里,用他宽阔的背脊,
挡住了身后那场血腥的屠戮。他正专注地抬起手,用一方雪白得刺眼的丝帕,
无比轻柔、无比珍重地擦拭着依偎在他怀中的苏婉柔的脸颊。他擦的,
是我父亲颈腔里喷溅出的、还带着体温的血!苏婉柔,那个十年前在雪地里被冻僵,
被我们林家抱回府中,当作亲生女儿一般抚养长大的孤女。我的妹妹。此刻,
她像一朵不胜娇羞的菟丝花,柔弱无骨地依附着谢玉衡。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
没有半分惊恐,只有一丝恰到好处的楚楚可怜。当谢玉衡为她擦拭脸颊时,她的目光,
隔着几步的血污和死亡,精准地捕捉到了断头台上我绝望的视线。然后,她对着我,
极轻、极慢地,绽开了一个微笑。那笑容里盛满了淬毒的蜜糖,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是踩踏着林家累累白骨、吸吮着我林晚心头鲜血才得以绽放的胜利。
她用眼神无声地宣告着:看啊,姐姐,你和你引以为傲的一切,你的家族,你的尊荣,
你深爱的夫君……最终,都只是我的踏脚石。“娘——!”一声稚嫩凄厉到变调的哭喊,
如同烧红的铁钎猛地刺穿我的耳膜,狠狠扎进心脏最深处!我目眦欲裂,
拼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向上挣动!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按在后颈的铁掌更加用力,
几乎要将我的颈椎按碎。可我不在乎!
我的眼睛死死钉在那个方向——刽子手狰狞的脸庞在眼前晃动,
巨大的鬼头刀反射着正午惨白无情的阳光,晃得人眼睛刺痛。刀光落下,
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不——!!!”娘亲那张永远温柔含笑的脸庞,
在冰冷的刀锋下瞬间定格、扭曲、消失……世界骤然失去了所有声音,所有的色彩。
只剩下漫天泼洒的、温热的红,无边无际,淹没了一切。我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却再也挤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巨大的黑暗,带着灭顶的绝望,轰然砸下。意识沉浮,
如同溺水之人,在无边的血海和刺骨的冰冷中挣扎。“……林氏满门,罪证确凿,本当尽诛!
念及神医谷沈谷主,以毕生所积奇珍异宝、万贯家财,并献上延寿金丹三枚,
恳请圣上法外施恩,赦此女一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废去武功,逐出京城,
永世不得踏入皇城半步……”遥远而模糊的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断断续续,
带着金銮殿特有的冰冷回响。身体仿佛被无数钝刀反复切割碾磨,没有一处不痛。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碎裂的筋骨,带来一阵濒死的窒息感。骨头断了,筋脉毁了,
丹田气海一片死寂荒芜。废人。一个彻头彻尾、连挣扎都无力的废人。不知过了多久,
颠簸终于停止。一股清冽到极致、几乎能刺穿灵魂的药香,
霸道地驱散了萦绕在我口鼻间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
只看到一片晃动的青色衣角,质地朴素,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干净。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稳定的手伸了过来,指腹带着薄茧,动作却轻缓得不可思议,
用一块温热的、散发着清苦药味的布巾,一点点擦拭着我脸上凝结的血污和泪痕。那动作,
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和悲悯。视线艰难地向上移动,对上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眸,
沉静得如同亘古无波的寒潭深水,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的狼狈与绝望——枯槁如鬼的面容,
空洞死寂的眼神,每一寸肌肤都刻着被命运彻底碾碎的痕迹。可在这深潭之下,
却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平静承接。“林晚,
”他的声音很平缓,像山涧流过青石的溪水,有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林家贵女林晚。”他顿了顿,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牢牢锁住我涣散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只是你自己。
”“轰——!”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炸裂!无数散乱的碎片,被这句话狠狠击中,
骤然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串联、点亮!“姐姐,你别生玉衡哥哥的气嘛!他说了,
你那件金线牡丹的嫁衣,我穿着去赏花宴才更显气色呢!”苏婉柔捧着我的嫁衣,
笑得天真无邪,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得意。“晚晚,你是长姐,是未来的侯府主母!
怎可如此心胸狭隘,斤斤计较?婉柔不过是借件衣裳穿穿,你怎就这般不依不饶?看看婉柔,
多懂事,多体贴!”母亲略带责备的话语犹在耳边。“晚晚,你性子太要强了。
女子无才便是德,相夫教子,温婉柔顺才是正道。你看婉柔,从不争抢,反倒更得人心。
”谢玉衡温柔地揽着我,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苏婉柔的赞赏。“玉衡哥哥,
你别怪姐姐……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每一次我稍有微词,
苏婉柔总能恰到好处地红了眼眶,欲言又止,将所有的“委屈”和“过错”都引向我。
一幕幕,一言一语,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凌,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什么姐妹情深,什么鹣鲽情深,什么家族荣耀……统统都是假的!我们林家上下,
我林晚,我的父母亲人,甚至谢玉衡……都不过是苏婉柔这个“主角”登高路上,
一块块被精心挑选、用后即弃的踏脚石!是她精彩故事里,
注定要被牺牲掉、用来衬托她“善良无辜”、“命运坎坷”的卑微配角!
可笑我林家待她如珠如宝,视若己出!可笑我林晚,掏心掏肺,引狼入室!可笑我父母至死,
恐怕都还在疑惑,为何会遭此灭顶之灾!为什么?凭什么?!
一股比身体碎裂百倍、千倍的剧痛,从灵魂最深处咆哮着炸开!那不是悲伤,不是怨恨,
是一种认知被彻底打败、信仰被连根拔起后,灵魂被硬生生撕裂的狂怒与不甘!“呃啊——!
!!”我猛地弓起身,像一只被利箭洞穿濒死的兽,
喉咙里爆发出不成调的、凄厉到极致的嘶吼!早已枯竭的眼中,
竟硬生生再次涌出滚烫的血泪,顺着眼角蜿蜒而下,如同两道狰狞的血痕。
身体因这极致的悲愤而剧烈抽搐,断裂的骨头相互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痛得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再次昏死过去。那只带着薄茧的、稳定的手,
再次轻轻按住了我颤抖不止的肩膀。一股温和却浑厚的内力,如同涓涓暖流,
缓缓注入我支离破碎的经脉,强行压制住我体内翻江倒海的崩溃。“痛,就记住这痛。
”沈清弦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重锤砸在烧红的烙铁上,激起一片刺目的火星,
“记住是谁给你的痛。凤凰涅槃,需先自焚其躯。想求一个公道,想讨一个明白,光有恨,
不够。”他深潭般的眼眸凝视着我血泪交织的脸,那目光似乎穿透了皮囊,
直视着我灵魂深处燃烧的、名为“不甘”的熊熊烈焰。“你得先活下来。
活成一个全新的、足够强大的‘自己’。”“神医谷的‘回溯泉’,能重塑筋骨,再造生机,
过程……如同千刀万剐,抽筋拔髓。”沈清弦的声音在氤氲着浓郁药雾的山洞里回荡,
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洞窟深处,一泓乳白色的泉水散发着惊人的寒意,水面雾气缭绕,
泉眼处咕嘟咕嘟冒着泡,仿佛沸腾,可那寒气却直透骨髓。“它亦能洗去旧貌。骨骼移位,
肌理重塑,如同新生。代价是,你过往容颜,尽付流水。你可受得住?
”我躺在冰冷的石台上,身上只覆着一层薄薄的素纱,断裂的骨骼在体内发出无声的哀鸣。
沈清弦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我残存的神志上。洗去旧貌?过往容颜尽付流水?
眼前骤然闪过苏婉柔依偎在谢玉衡怀里,那张胜利微笑的脸。那是我噩梦的源头,
是我林家血仇的印记!这张属于“林晚”的脸,早已被污血和背叛浸透,
与断头台、与亲人的惨叫、与那对狗男女恶心的嘴脸死死捆绑在一起!留着它,
每分每秒都在提醒我那场彻骨的背叛和屠杀!“受得住!”我的声音嘶哑干裂,却斩钉截铁,
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绝,“这张脸,连同‘林晚’这个名字,弟子……不要了!
”沈清弦深深看了我一眼,那古井无波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动。
他没有再言,只是拿起石台旁一只通体碧绿、触手温润的玉碗,
碗中是粘稠如墨汁、散发着奇异腥甜气息的药膏。他用一柄薄如蝉翼的玉刀,挑起药膏,
稳稳地点在我的眉心、两侧颧骨、下颌骨……药膏接触皮肤的瞬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灼烧与冰冻的诡异剧痛猛地炸开!
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毒虫同时噬咬着我的皮肉,又像有冰针狠狠扎进骨头缝里!
我猛地咬紧牙关,齿缝间瞬间溢满血腥味,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凝神!
”沈清弦低喝一声,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镇定的力量。他的手指快如闪电,玉刀划过,
精准地将药膏均匀涂抹在我面部的骨骼轮廓线上。每一次涂抹,
都伴随着深入骨髓的剧痛和骨骼内部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细微移动感。接着,
他拿起一个漆黑的陶罐,揭开密封的蜡层。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草药与腐败血肉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罐中是一种半凝固的、暗紫色的胶状物。他用特制的骨针挑起一团,
毫不犹豫地按在了我脸颊侧面一道狰狞的旧伤疤上——那是幼年习武时,
为护住摔倒的苏婉柔,被她慌乱中抓破留下的。“呃!”暗紫胶质接触伤疤的刹那,
一股远超之前药膏的、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我眼前一黑,
几乎瞬间昏厥。伴随着这撕心裂肺的痛楚,一段尘封的记忆碎片,如同被强行撬开的棺木,
带着腐朽的气息,猛地撞入脑海!也是这样一个飘着药味的午后。
小小的苏婉柔摔倒在我脚边,嘤嘤哭泣。我连忙去扶,她却惊恐地胡乱挥舞双手,
尖利的指甲狠狠划过我的脸颊,留下火辣辣的痛。血珠立刻冒了出来。“姐姐!
我不是故意的!我好怕!”她哭得梨花带雨,扑进闻声赶来的谢玉衡怀里。
谢玉衡心疼地搂着她,皱眉看向我脸上渗血的划痕,语气带着一丝不耐:“晚晚,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婉柔胆子小,你扶她也不看着点?一点小伤,别小题大做。
”母亲也闻声赶来,看到我脸上的伤,再看看哭得抽噎的苏婉柔,叹了口气:“晚晚,
你是姐姐,让着点妹妹。一点皮外伤,上点药就好了,别吓着婉柔。”我捂着脸,
火辣辣的痛和心底那点莫名的委屈,在母亲和未来夫君的责备眼神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那么……不懂事。那时,苏婉柔躲在谢玉衡怀里,偷偷望向我,那双还挂着泪珠的大眼睛里,
分明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孩童不该有的冰冷得意。
回溯泉的寒气和药力无孔不入地侵蚀着身体,每一寸断裂的骨头都在发出尖锐的抗议和呻吟。
沈清弦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他将我全身浸入那乳白色、散发着刺骨寒气的泉水中。
“啊——!!!”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仿佛有无数把烧红的钢刀同时在刮我的骨头,又像有无数的寒冰在冻结我的骨髓!
泉水疯狂地涌向那些断裂的缝隙、破碎的丹田,
带着一种蛮横的、摧毁一切又重建一切的力量。在这非人的折磨中,另一段记忆碎片,
裹挟着更深的寒意,被强行拉扯出来。那是我及笄礼后的第一个春天,桃花开得正好。
我穿着新做的鹅黄襦裙,兴冲冲地去找谢玉衡,想让他看看。却在花园的假山后,
听到了他和苏婉柔的低语。“玉衡哥哥,你看这桃花,多像姐姐新做的那件裙子颜色。
”苏婉柔的声音娇柔婉转。“嗯。”谢玉衡的声音带着一丝宠溺的笑意,“晚晚穿那颜色,
是明艳活泼。不过……”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亲昵的评判,“她性子跳脱,
总少了些沉稳气度,不如你穿着素雅衣裙,静静立在这里赏花,更显气质温婉,惹人怜爱。
”“玉衡哥哥!”苏婉柔娇嗔一声,语气满是羞涩和欣喜。假山后的我,
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浑身冰凉。手里精心挑选的桃花枝,“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那一刻的羞愤和难堪,比脸上被划破时更甚百倍。我引以为傲的明艳,在他眼中,
竟成了“跳脱”、“不稳重”的缺陷?而他欣赏的“温婉”、“怜爱”,
恰恰是苏婉柔精心扮演的模样!痛!太痛了!回溯泉的酷刑与记忆的毒刃内外交攻!
筋骨在毁灭与重生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灵魂在真相的凌迟下发出无声的尖啸!“撑住!
”沈清弦沉稳的声音穿透层层痛楚的迷雾,“筋骨重塑,如锻铁淬火!碎得越彻底,
新生的骨骼才越坚韧!想握住复仇的刀,先得有一副能承受刀锋反噬的骨!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我濒临溃散的意志上。不知过了多久,
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当沈清弦终于将我如同破败的布偶般从回溯泉中捞出时,我浑身湿透,
像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皮肤下的骨头依旧发出细密的、重组磨合的咯咯声,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新生的、带着锐刺的痛楚。但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蔓延,
那是一种被彻底打碎后,又被某种更坚硬、更冰冷的东西强行拼合起来的异样感。脆弱,
却蕴含着一种蛰伏的、毁灭性的力量。沈清弦将我安置在铺着厚厚药草的竹榻上。
他取来一个密封的玉匣,打开,里面是一层薄如蝉翼、近乎透明、散发着幽幽寒气的物体,
边缘流转着冰蓝色的微光。“此乃百年冰蚕丝所织。”他指尖捻起那薄如烟雾的丝帛,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郑重,“覆于你重塑的骨相之上,将引导肌理依此新生。七日之内,
不可见光,不可触动,需忍受万蚁噬心之痒。七日后揭下,便是你新生之颜。
”冰凉的丝帛覆上我脸部的瞬间,奇异的麻痒感如同千万只蚂蚁骤然苏醒,
开始疯狂啃噬着皮下的血肉!那痒意深入骨髓,比纯粹的疼痛更令人抓狂百倍!
我死死攥紧身下的药草,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用那一点锐痛来抵抗这蚀心跗骨的奇痒。
“心火不熄,何以净颜?”沈清弦的声音在麻痒的煎熬中显得格外遥远而清晰,“这七日,
静思己过,焚尽前尘。神医谷不养只知复仇的厉鬼。想明白,你为何要这张新脸,
要走这条路。想明白,你除了恨,还能剩下什么。”除了恨,还能剩下什么?
在冰蚕丝带来的、令人几欲疯狂的麻痒和黑暗中,这个问题如同鬼魅,死死缠绕着我。恨,
是支撑我活下来、忍受这非人折磨的唯一薪柴。恨谢玉衡的薄情寡义,恨苏婉柔的蛇蝎心肠,
恨那一道灭我满门的圣旨,恨这天道不公!可神医谷的药香,
沈清弦那深潭般沉静却仿佛蕴含着生机的眼神,
还有他那些看似冷漠实则重逾千斤的话语……像细微的溪流,在这片恨意的焦土上,
悄无声息地渗透。焚尽前尘……焚尽“林晚”的一切。七日的黑暗与煎熬,
如同在地狱边缘行走。当沈清弦终于揭下那层覆在我脸上的冰蚕丝时,
洞外熹微的晨光刺痛了我久未见光的双眼。他递过来一面打磨光滑的青铜镜。我颤抖着手,
接过。冰冷的镜面触碰到指尖,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镜中,缓缓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肌肤是久不见天日的、近乎病态的苍白,细腻得几乎能看到皮下淡青的血管。
眉眼轮廓依稀能寻到一丝旧日的影子,却被拉长、提亮,褪去了林晚那种明艳逼人的张扬,
变得极其清冷疏离。鼻梁似乎更高挺了些,唇线薄而平直,
抿出一个天然带着距离感和防备的弧度。整张脸,像一块精心雕琢的寒玉,美则美矣,
却毫无生气,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眼底深处,无论如何也化不开的、万年玄冰似的冷。
镜中人,陌生得让我心惊,也冰冷得让我……安心。“林晚已死。
”沈清弦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毫无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我缓缓放下铜镜,
抬起头,看向洞口逆光而立的青色身影。阳光为他周身勾勒出一道模糊的金边,
却照不进他深潭般的眼眸。“是。”我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带着一丝重塑声带后的沙哑,
在这寂静的洞窟中清晰回荡,“弟子沈素衣,谢师父再造之恩。”沈素衣。素衣祭故人,
寒玉铸此身。沈清弦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我脸上,似乎穿透了这张全新的、冰冷的皮囊,
审视着我灵魂深处燃烧的东西。“神医谷的规矩,入门需行拜师礼。”他转身,
率先向洞外走去,“跟上。”谷中晨雾未散,清冽的空气夹杂着无数草木的芬芳。
沿着蜿蜒的药田小径,来到一片开阔的缓坡。坡顶矗立着一座古朴的石殿,殿前空地中央,
赫然摆放着一座巨大的青铜鼎炉。炉中并无香火,
却插满了形态各异、散发着浓郁药气的植株根茎。炉身刻满了繁复的云纹和古朴的鸟兽图案,
弥漫着一种肃穆沉重的气息。殿前空地上,早已肃立着数十人。
皆身着与沈清弦相似的素色青衣,只是质地略有不同。他们年纪各异,有白发苍苍的老者,
也有稚气未脱的少年,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沉静地望向我。沈清弦走到鼎炉前,站定。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旁边侍立弟子捧着的托盘中,取过三株形态奇特的药草:一株通体赤红,
叶脉如火焰跳动;一株漆黑如墨,叶片边缘泛着金属冷光;一株则是温润的乳白色,
散发着宁静平和的气息。“此乃‘离火草’、‘玄铁木’、‘定魂花’。
”沈清弦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离火焚心,
锻骨铸魂;玄铁砺志,百折不摧;定魂守心,明辨是非。”他一边说,
一边将三株药草依次投入那巨大的青铜鼎炉中。药草落入炉内,并未燃烧,
却仿佛触动了某种无形的力量。鼎炉内部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
炉身上那些古朴的云纹鸟兽图案竟似活了过来,流转着微弱的光芒。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灼热、锋锐与宁定三种矛盾气息的药力波动,瞬间弥漫开来,
笼罩了整个坡顶空地。沈清弦的目光转向我,沉静而深邃:“沈素衣,上前。
”我依言上前几步,在那巨大的、散发着奇异波动的青铜鼎炉前站定。
炉身上流转的光芒映在我新生的、苍白冰冷的脸上。“入我神医谷,承神农遗泽,须立三誓。
”沈清弦的声音如同古钟敲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誓:此生不以谷中所学,
屠戮无辜,违者,筋骨寸断,药石罔效!”“二誓:遇伤患,不问出身贵贱,只论生死之重,
倾力施救,违者,心脉枯竭,生机断绝!”“三誓:终身守护神农遗训,济世苍生,
薪火相传,违者,神魂俱灭,永堕无间!”每立一誓,那青铜鼎炉内的嗡鸣声便加重一分,
炉身上的光芒也随之亮起一截。当“永堕无间”四字落下时,鼎炉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吟,
炉口上方氤氲的药气骤然凝聚,化作三道颜色各异的光束——赤红、玄黑、乳白,
如同拥有生命般,在我头顶盘旋一周,最终无声无息地没入我的眉心、心脏、丹田!
一股庞大的信息流伴随着三种截然不同的力量瞬间冲入我的意识!
无数晦涩深奥的药理、经络、针法、方剂知识汹涌而至!同时,眉心传来灼烧感,
心脏仿佛被铁箍收紧,丹田则涌入一股温润却坚韧的暖流。这三股力量并非赐予,
更像是一种烙印,一种枷锁,一种与这古老山谷签订的、以生命为祭的契约!
剧痛与明悟交织,我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却死死站稳。沈清弦的眼中,
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不可查的满意。
他拿起旁边托盘上最后一样东西——那是一只粗陶烧制的药碗,
碗中是漆黑粘稠、散发着浓烈苦涩气息的药汁。“饮下此药,”他将药碗递到我面前,
目光如炬,“洗髓伐毛,斩断尘缘。自此,前尘往事,恩怨情仇,皆如昨日死。你,
只是神医谷弟子沈素衣。”漆黑的药汁,倒映着我苍白冰冷的新面孔。
那苦涩的气息钻入鼻腔,勾起无数血色的回忆——断头台的血雾,父亲滚落的头颅,
母亲临刑前绝望的呼喊,谢玉衡为苏婉柔擦拭血痕的手,苏婉柔那淬毒的微笑……前尘往事,
恩怨情仇……斩断?不!如何能断?如何敢断?!一股狂暴的戾气猛地从丹田窜起,
瞬间冲垮了“定魂花”带来的那丝微弱宁定!赤红的“离火”在眼底疯狂燃烧!“师父!
”我的声音嘶哑尖锐,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
在沈清弦沉静的目光和所有谷中弟子肃然的注视下,我猛地抬手,
狠狠打翻了那只递到面前的粗陶药碗!“啪嚓——!”漆黑的药汁泼溅在青石地面上,
如同泼洒开一滩污秽的血液,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苦涩。碎裂的陶片四散飞溅。
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弟子都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目光中有惊愕,有不解,
更有深深的谴责。拜师礼上打翻洗尘药,这是对师门、对神农先祖的亵渎!
沈清弦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深潭般的眼眸平静地看着我,
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无理取闹。“尘缘……断不了!”我抬起头,
新生的、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那两簇赤红的火焰在疯狂跳动,烧灼着理智,
“血海深仇,刻骨铭心!弟子沈素衣今日立誓入谷,习得济世之术,只为有朝一日,
能以这双手——”我猛地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又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刚刚愈合的皮肤再次被刺破,殷红的血珠瞬间渗出,顺着指缝缓缓滴落,
砸在泼洒的药汁和碎裂的陶片上,晕开一朵朵小小的、触目惊心的血花!
“——亲自讨还公道!以仇人之血,祭我林家满门冤魂!此誓不践,沈素衣甘受三誓反噬,
筋骨寸断,心脉枯竭,神魂俱灭,永堕无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带着血沫的腥气,砸在寂静的坡顶,清晰得如同金铁交鸣!狂悖!大逆!
所有弟子都震惊地看着我,如同看着一个疯子。沈清弦沉默着。时间仿佛停滞了。
只有我掌心滴落的血珠,发出轻微而固执的“滴答”声。许久,
久到我几乎以为他会立刻出手,将我毙于当场,或者废去刚刚重塑的根基逐出山谷。
他终于动了。没有斥责,没有愤怒。他缓缓弯下腰,伸出那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
竟从地上碎裂的陶片中,捡起了一块最尖锐的、边缘还沾染着我鲜血的碎片。然后,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他用那锋利的陶片边缘,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
划过自己的左掌掌心!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豁然绽开!鲜血瞬间涌出!他抬起流血的手掌,
悬于那巨大的青铜鼎炉之上。温热的鲜血,一滴,一滴,沉重地落在冰冷的炉壁上,
发出“滋啦”的轻响,如同滚油泼雪。“好。”沈清弦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他看着鼎炉上那迅速被吸收、只留下淡淡暗痕的鲜血,
目光最终落回我脸上。“你的血誓,为师以血为引,替你担下三分因果,
刻于此‘神农鼎’上。记住你今日的话,记住你掌心的血。”他深潭般的眼眸中,
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此刻疯狂而执拗的模样,没有失望,没有劝阻,
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和承接。“神医谷弟子沈素衣,从此刻起,你脚下的路,是修罗道。
为师只教你如何握紧手中的刀,如何……活着走到仇人面前。”他摊开那只流血的手掌,
任由鲜血滴落:“拿起你的刀。”我低头,看着脚下碎裂的陶片,看着自己仍在渗血的掌心,
看着沈清弦那只同样鲜血淋漓的手。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决绝,如同冰冷的岩浆,
瞬间灌满胸腔。我弯腰,捡起一块边缘最锋利、沾满了我和他两人鲜血的陶片。
冰冷的陶片握在掌心,割裂着伤口,带来清晰的锐痛。这痛,连接着断头台的绝望,
连接着回溯泉的毁灭,也连接着此刻掌心的血誓。这是我的刀。第一把刀。以血开锋。
沈清弦不再看我,转身面向那肃穆的神农鼎,声音传遍整个山谷:“礼成!”五年光阴,
在神医谷终年缭绕的药雾和翻腾的苦辛气中,被熬煮得如同浓缩的药汁。谷中的日子,
是永不停歇的锤炼。白日辨识千草万毒,背烂了无数本厚如砖石的药典,
指尖被银针无数次刺破又愈合,早已磨出硬茧。夜晚吐纳谷中独有的“百草生气”,
那被回溯泉重塑过的筋骨,如同干涸的海绵,贪婪地汲取着每一丝天地间的精粹药力。
丹田气海虽未恢复旧日磅礴内力,却蕴生出一股奇异而精纯的力量,如涓涓细流,
温养着脏腑,敏锐着五感,更在指尖凝聚起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生命脉动的洞察力。
沈清弦授业,严苛如铁。他从不解释药理,只将人丢进药圃,或置于病患之前,
生死一线间自行体悟。他教我以金针度穴,指尖灌注那微薄的“生气”,
能在瞬息间吊住垂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也教我如何用最寻常的几味草药,
调配出见血封喉、无色无味的剧毒。他告诉我:“生与死,是医者掌中最精微的平衡。救人,
是拨乱反正;杀人,亦是。”我学得很快,快得让谷中其他弟子侧目。
那些艰涩的药方、诡谲的针法、致命的毒理,仿佛早已刻印在我新生的骨血里,
只需轻轻一触,便能苏醒。我知道,支撑我的并非天赋,
而是那日夜焚烧、未曾有一刻止息的心火。每一次捻动银针,
眼前晃动的都是断头台上喷溅的血雾;每一次尝辨毒草,
舌尖蔓延的苦涩都化为苏婉柔那淬毒的微笑。五年之期将满,谷中一年一度的“百草试”上,
我以一手鬼魅般的“回风拂柳针”,于瞬息间同时封住三具试毒铜人周身一百零八处大穴,
逆转其体内模拟的七种混毒,令其“生机”重现。针法之奇、认穴之准、劲力拿捏之精妙,
令观礼的几位谷中长老也为之动容。试炼结束,沈清弦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走到我面前,
深潭般的眼眸落在我身上,无喜无悲。“太医署空缺一席医正之位,专司太后凤体安康。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收拾行装,三日后,入京。”“入京”二字,像两颗烧红的铁弹,
狠狠砸进我死水般的心湖,瞬间激起沸腾的血浪!终于来了。我垂下眼睫,
掩去眸底瞬间翻涌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赤红火焰,躬身行礼,声音清冷无波:“弟子遵命。
”马车辘辘,碾过官道厚厚的尘土。车窗外的景致,从层峦叠翠的苍莽群山,
渐渐变为开阔的田畴,继而看到远方那巍峨城池的轮廓。帝都,这座承载了林家百年荣耀,
也最终吞噬了林家满门性命的巨大牢笼,时隔五年,再次出现在眼前。高大的城门洞开,
守卫森严。空气中弥漫着帝都特有的、混合着脂粉、香料、尘土和马粪的喧嚣气味。
我坐在朴素的青帷马车里,一身素净的青色布裙,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同色面纱,
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车帘缝隙间,闪过熟悉的街道、楼阁,
还有……那座早已被查封、朱漆剥落、荒草丛生的府邸——曾经的林府。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锐痛。但面上,
依旧无波无澜。五年谷中非人的磨砺,早已将“林晚”所有的脆弱和表情,一同埋葬。
马车并未在城中停留,径直驶入皇城巍峨的侧门。在数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和繁琐的勘验后,
停在了太医署所在的宫苑角落。太医署内药气弥漫,却与谷中的清冽不同,
混杂着宫廷特有的熏香和陈腐气息。廊下行走的医官、药童,皆低眉顺眼,步履无声,
透着一股压抑的死寂。我被引至署正面前,一个须发皆白、面容刻板的老者,姓周。
“沈素衣?”周署正翻看着我的引荐文书,眼皮微抬,浑浊的目光扫过我覆着面纱的脸,
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谷主亲荐,想必有些本事。太后凤体违和,
久咳不愈,太医院束手。你既专为此而来,便去看看吧。记住,宫中行走,多看,少说,
不该听的别听,不该看的别看。”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告诫。我微微颔首,
不发一言。踏入慈宁宫偏殿,浓重的药味几乎凝成实质。层层纱幔之后,
传来一阵阵压抑而虚弱的咳嗽声。宫婢垂手肃立,噤若寒蝉。引路的内侍低声道:“沈医正,
请。”我走到凤榻前,隔着纱幔,依稀可见一个枯瘦的身影蜷缩在锦被中。隔着纱幔,
我伸出手指,并未直接触碰,指尖凝聚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生气”,隔着寸许距离,
轻轻拂过锦被的轮廓。那精纯的力量如同最敏锐的触角,
捉到被中人微弱紊乱的气息、滞涩淤堵的脏腑脉动、还有那咳声深处一丝怪异的金属摩擦音。
“太后娘娘此症,非风寒,非肺痨。”我收回手,声音透过面纱传出,清冷平静,
在压抑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乃是心脉久郁,气滞成瘀,瘀阻肺络,久而化热灼津。
汤药难入,需以金针导引,化其瘀阻,泄其郁热。”“金针?
”榻旁侍立的一位老太医立刻皱眉,语气带着质疑和隐隐的排斥,“太后凤体尊贵,
岂容轻易施针?况心脉之地,凶险万分!
你一个……”“咳咳……咳……”纱幔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老太医的话,
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让她……试试……”我打开随身携带的针囊,
里面整齐排列着长短不一、细如牛毛的银针。取针,消毒,动作行云流水。
无视老太医惊疑不定的目光,我凝神静气,指尖微动。第一针,快如闪电,
刺入手腕“内关”。第二针,轻若鸿毛,点向颈侧“天鼎”。针尖触及皮肤的刹那,
指尖那缕精纯的“生气”顺着银针无声无息地渡入。太后的咳嗽声骤然一停!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紧接着,
第三针、第四针……我的手指如同穿花蝴蝶,在几处关键穴位上或深或浅、或捻或提。
动作看似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每一次落针,都精准地撬动着那淤塞的气血。
指尖的“生气”如同最灵巧的清道夫,小心翼翼地疏通着那些郁结的节点。随着针法进行,
太后原本急促的喘息渐渐平缓,蜡黄的脸上竟奇迹般地透出一丝极淡的血色。她缓缓睁开眼,
浑浊的目光透过纱幔,落在那个覆着面纱、专注施针的身影上。
“呼……”当最后一针轻轻提起,太后长长地、无比顺畅地呼出了一口气,
胸中那团憋闷了数月、如同巨石般的滞涩感,竟然消散了大半!
她难以置信地抚上自己的胸口,眼中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惊喜光芒。“神了!真是神了!
”一旁侍疾的老嬷嬷激动得声音发颤。一直紧绷着脸的老太医,此刻也目瞪口呆,
看着我的眼神彻底变了。“好……好……”太后的声音虽然依旧虚弱,
却带着明显的舒畅和赞许,
“沈医正……好手段……哀家……舒服多了……”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带着深切的感激和一种上位者的审视,“哀家记下了。”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深宫。
“神医谷高徒”、“金针妙手”、“太后新宠”……沈素衣这个名字,
一夜之间成了太医署最炙手可热的存在。那些或探究、或嫉妒、或谄媚的目光,
如同无形的丝线,开始缠绕上来。这日,刚为太后行完针,从慈宁宫告退。
初夏的风带着御花园浓郁的花香,吹拂在脸上。我沿着太液池畔的柳荫小径缓步而行,
刻意避开人多之处。指尖还残留着施针后细微的酸麻感,丹田那缕“生气”消耗不少,
带来一丝疲惫。我需要安静。然而,就在转过一处嶙峋的假山石时,
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撞入我的视线。那身影穿着一身玄色窄袖劲装,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身形。
他背对着我,坐在一架特制的木质轮椅上,面朝着波光粼粼的太液池水。
微风吹拂着他束起的墨发,几缕碎发拂过线条冷硬的下颌线。只是一个背影。
可那背影……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带着毁灭性的力量,
瞬间劈开了我努力维持的、冰封般的平静!是他!谢玉衡!五年岁月,
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依旧挺拔如昔。只是那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如今却被禁锢在这冰冷的轮椅之上。是报应吗?我心底翻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但旋即被更深的、刻骨的冰寒覆盖。他在这里做什么?赏景?凭吊他那虚伪的“深情”?
还是……在等待他那位“柔弱无辜”的苏姨娘?指尖瞬间变得冰凉,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
指甲再次嵌入掌心,带来熟悉的锐痛。新生的、冰冷的脸上,
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了一下,面纱下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五年谷中地狱般的锤炼,五年血誓的煎熬,
无数次在脑海中预演的重逢……当这一刻真正猝不及防地降临,
那焚心的恨意依旧如同失控的火山,咆哮着要冲破冰封的躯壳!就在这心神剧震的刹那,
一阵微风拂过,竟将我脸上那层薄薄的面纱轻轻掀起一角!几乎是同时,那轮椅上的人,
仿佛背后生眼,猛地转过头来!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太液池的粼粼波光映在他脸上,那是一张依旧英俊、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鸷和戾气的脸。
曾经温柔含情的眼眸,如今深陷,眼白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像困兽般焦躁不安。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
精准地捕捉到了我面纱掀起那一瞬间暴露出的、属于“沈素衣”的冰冷侧颜。
他的眉头骤然锁紧,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强烈的困惑和……难以置信的熟悉感?那眼神,
仿佛穿透了时空,在努力辨认一个绝不该出现的幻影。他死死盯着我,嘴唇微动,
似乎想说什么。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陌生审视,
而是混杂着震惊、怀疑和一种被记忆碎片刺痛般的混乱。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血液逆流,瞬间冲上头顶!恨!滔天的恨意如同毒藤,
瞬间缠绕住四肢百骸!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用袖中的毒针,用掌心的碎瓷,
用一切可以用的东西!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丹田深处,那缕精纯的“生气”骤然自行流转,
带来一丝清凉的刺痛,强行压下了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狂暴杀意!同时,
沈清弦那沉静如古井的声音,
在脑海深处轰然敲响:“……记住你掌心的血……修罗道……活着走到仇人面前……”不能!
不能在这里!不能是现在!我猛地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翻涌的赤红血光。
攥紧的拳头在袖中缓缓松开,指甲带出的血痕在掌心留下黏腻的触感。我迅速抬手,
将掀起的面纱重新拢好,动作快而稳,仿佛只是被风吹拂后的自然整理。然后,我微微侧身,
对着轮椅上那探究的目光,极标准、极冷淡地福了一福。姿态恭谨,
却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寒。“奴婢惊扰大人,告退。”声音透过面纱传出,清冷无波,
如同玉石相击,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更没有半分属于“林晚”的痕迹。说完,
不再看他任何反应,径直转身,沿着来时的柳荫小径,快步离去。背脊挺得笔直,
如同风雪中不倒的青竹,只有藏在袖中的指尖,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微微颤抖着。
轮椅上的谢玉衡,望着那迅速消失在柳荫深处的青色背影,眉头越锁越紧,
眼中的困惑和那丝挥之不去的、莫名的熟悉感,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
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传来一阵尖锐的、久违的悸痛。“站住!
”一声低沉的、带着不容置疑威势的命令自身后传来,如同冰冷的铁索,
瞬间缠绕住我的脚步。我身形微顿,停在原地。柳枝拂过面纱,带来一丝微痒。背对着他,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那缕丹田的“生气”悄然流转,
强行压下心湖中因这声命令而泛起的滔天巨浪。轮椅碾过青石路面的声音由远及近,
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滞涩感,停在我身后几步之遥。“你是何人?在太医署任何职?
”谢玉衡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更近,也更沉。那声音里少了些阴鸷的戾气,
却多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种莫名的、急于求证什么的迫切。我没有立刻转身,
只是微微侧过头,露出覆着面纱的小半张侧脸,声音依旧清冷如初,
如同冰泉流淌:“奴婢沈素衣,太医署医正,奉旨在慈宁宫侍奉太后凤体。”回答简洁刻板,
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沈……素衣?”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像是在咀嚼一个完全陌生的音节,语气中带着一丝明显的疑惑和探究,
“本将军看你……有些面善?”面善?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一股混杂着荒谬、悲凉和滔天恨意的火焰,猛地从心底窜起!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他竟觉得“面善”?
对着这张由林家血泪重塑、在回溯泉千刀万剐中诞生的、与“林晚”判若云泥的脸,
他竟觉得“面善”?!是那恶鬼般的愧疚在啃噬他?还是苏婉柔的枕边风,
终于让他对那个被他亲手送上断头台的发妻,生出了一丝虚伪的“怀念”?面纱下,
我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带着刻骨的嘲讽。我缓缓转过身,直面着他。
阳光穿过柳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张脸,距离如此之近。
曾经温润如玉的轮廓,如今被深重的阴郁和一种被长久病痛折磨出的戾气所覆盖,眼窝深陷,
颧骨突出,只有那紧抿的薄唇和挺直的鼻梁,依稀还能找到当年名动京华的谢小侯爷的影子。
他的眼神锐利依旧,却不再清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怀疑、审视,
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声“面善”勾起的、隐秘的惊悸。“将军说笑了。
”我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如同两粒冻在寒冰里的黑曜石,“奴婢出身山野,
初入宫廷,身份微贱,岂敢高攀将军故人?”我的目光,
刻意地、平静地扫过他身下那架沉重的木质轮椅,扫过他那双无力垂落在踏板上的腿。
那眼神,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对“残躯”本身的客观审视,
如同医者在观察一具需要治疗的躯壳。这平静到近乎漠然的目光,像无形的鞭子,
狠狠抽在谢玉衡最敏感、最痛楚的神经上!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紧!
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阴鸷的戾气瞬间取代了眼中的困惑,如同风暴般席卷了他的脸庞!
一股被冒犯、被轻视的狂怒,混合着对自身残疾的深刻自卑和无力感,在他眼中疯狂燃烧!
“放肆!”他低吼一声,声音因压抑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狂躁,
“谁给你的胆子,敢如此直视本将军?!”我微微垂首,姿态恭谨,声音却依旧平稳,
听不出丝毫惧意:“将军息怒。奴婢乃医者,观气色,察形骸,乃是职责所在。
见将军面色沉郁,气滞于胸,下肢经络似有淤塞不畅之象,恐于贵体康复有碍,故斗胆一观。
若有冒犯,请将军责罚。”一番话,滴水不漏,将方才的“冒犯”完全归于医者本分。
“医者?”谢玉衡死死盯着我覆着面纱的脸,眼中的怒火并未因我的解释而平息,
反而更添了几分被戳中痛处的羞恼和一种被这双平静眼眸彻底看穿的狼狈感。
他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似乎在强行压制着怒火,
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医者!本将军的腿,自有太医署的圣手调治,
还轮不到你一个初来乍到的女医置喙!管好你的眼睛!退下!”最后两个字,
带着浓重的威胁和驱逐的意味。“奴婢告退。”我再次福身,动作流畅而疏离。转身,
毫不犹豫地沿着小径离开。背对着他,脸上覆着的面纱遮掩下,那冰冷的唇角,
缓缓勾起一抹极深、极寒的笑意。谢玉衡,好好享受这轮椅上的日子吧。这只是开始。
那缕微薄的“生气”,方才在他因暴怒而气血翻涌的瞬间,已如同最细微的尘埃,
悄无声息地顺着他的气息,沾附在他的衣袍之上。这并非剧毒,亦无伤害,
只是神医谷秘传的一种追踪引信,气息微弱,极难察觉,却能在一定距离内,
让我清晰地感知到他的方位。猎物的踪迹,已然锁定。接下来,
该去见见那位“柔弱不能自理”的主角了。机会,比预想的来得更快。几日后,
一则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太医署内悄然荡开涟漪:平远侯府苏姨娘,突染恶疾,
腹痛如绞,下身见红!侯爷震怒,急召太医!署正周老头捻着他稀疏的胡须,
老脸上满是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他环视署内噤若寒蝉的众人,
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沈医正,”他拖长了调子,“听闻你于妇人内症颇有心得?
太后娘娘亦对你赞誉有加。如今侯府苏姨娘急症,性命攸关,便由你走一趟吧。
务必……尽心。”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意味深长。“是。”我垂首应下,声音无波无澜。
心底,却是一片冰封的湖面下,汹涌的暗流。平远侯府。朱漆大门依旧气派,
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却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压抑的气息。
我被管事婆子引着,穿过熟悉又陌生的庭院回廊。那些曾经开满芍药的花圃,
如今杂草丛生;回廊的雕花栏杆,也蒙上了一层薄灰。整个侯府,
透着一股繁华落尽、颓败腐朽的死气。踏入苏婉柔居住的“听雨轩”,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药味和血腥气扑面而来,混杂着名贵熏香也掩盖不住的、淡淡的腐朽气息。
房间里光线昏暗,门窗紧闭。几个丫鬟婆子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拔步床上,
层层锦帐之后,传来一阵阵压抑痛苦的呻吟。
“疼……玉衡哥哥……救我……好疼啊……”那声音,带着刻意的娇弱和泣音,
即便在极度的痛苦中,也拿捏着令人怜惜的腔调。五年了,这声音如同跗骨之蛆,
日夜在我噩梦中回响!我缓步上前,示意丫鬟撩开一层纱帐。锦被之下,苏婉柔蜷缩着身体,
脸色惨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精心描画的黛眉痛苦地蹙紧,贝齿死死咬着下唇,
几乎要咬出血来。她身上穿着素色的寝衣,小腹处盖着薄被,
但被角已被她无意识抓出的血痕染红。看到我走近,她那双盛满痛楚的、水汪汪的大眼睛里,
先是闪过一丝惊愕和疑惑,随即迅速被更深的痛苦和哀求覆盖。
“医……医官……救救我……我的孩子……”她艰难地伸出手,想要抓住我的衣袖,
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腕上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随着她的动作晃动着,
那是我母亲当年的陪嫁。我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手。
目光平静地落在她痛苦扭曲的脸上,如同在观察一株病变的植物。“姨娘请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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