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那扇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也推开了药堂里积攒百年的气息。
苦香、陈木香、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草根泥土的涩意,浓郁得几乎有形有质,
劈头盖脸裹住了刚进门的陈默。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这地方,
他打小就觉得像个不见天日的闷罐子,空气里飘着的都是些陈旧发霉的、属于过去的尘埃。
堂内光线昏沉,只有高处几扇狭小的雕花木窗,吝啬地漏进几缕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日光。
尘埃在那微弱的光柱里上下翻飞,不知疲倦。堂中央,一张磨得油亮的巨大紫檀木诊桌后,
端坐着回春堂的主人,秦九针。老人须发皆霜,覆着一层薄薄的银光,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
每一道都仿佛沉淀着漫长光阴的秘密。他低垂着眼帘,
枯瘦的手指正搭在一个老妇枯瘦的手腕上,指腹下的皮肤薄得近乎透明。
那手指偶尔极其轻微地一动,如同老树深根在黑暗泥土中感知着地脉的震颤,无声无息。
陈默的目光越过那凝神诊脉的老人,死死钉在诊桌正上方悬挂着的一个物件上。
那是一个狭长的檀木盒,通体乌沉,盒身雕着繁复却已磨得圆润的缠枝莲纹,
下方衬着褪色黯淡的红绒。盒盖紧闭,像一张永远缄默的嘴,锁着一个无人知晓的谜团。
这就是回春堂最出名,
也最让陈默嗤之以鼻的“宝贝”——据说装着悬丝诊脉所用的金丝锦缎。
在他这个受过严谨现代医学训练的医生看来,这玩意儿无异于博物馆里蒙尘的巫祝法器,
荒诞不经。“悬丝诊脉?呵,”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
硬邦邦地砸在药堂凝滞的空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隔着丝线摸脉象?
老祖宗编出来唬人的把戏,封建糟粕罢了!”他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站姿挺拔,
像一杆标枪插在满堂古旧之中,格格不入。药堂里几个候诊的老街坊闻声抬起头,
目光复杂地在陈默年轻锐利的侧脸和秦九针那古井无波的面容之间来回逡巡,
空气里弥漫开一种无声的尴尬。秦九针搭脉的手指终于抬起,
动作缓慢得像拂去一粒看不见的尘埃。他抬起眼,目光越过诊桌,落在陈默身上。
那眼神极深,平静得没有丝毫涟漪,却像两口幽深的古井,
仿佛能倒映出人心底最细微的褶皱。“脉象如人,”老人的声音低沉沙哑,
每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打磨过,带着岁月的粗粝质感,“隔了丝线,也隔了偏见,
脉息就在那里。看见的,看不见的,它都在。”他顿了顿,
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那个高悬的檀木盒,“有些东西,封在盒里,不是因为它无用,
是怕浊了眼,惊了心。”陈默喉结滚动了一下,想反驳,
话却被那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目光堵在了喉咙口。他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闷烧,
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猛地一甩头,像是要摆脱这令人窒息的氛围,转身大步离去,
白大褂的下摆带起一阵风,卷动着空气中沉浮的药尘。身后,那檀木盒子在幽暗的光线里,
依旧沉默地悬着,像一个亘古的疑问。夜色如墨,沉甸甸地泼洒下来,
又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搅得翻腾不休。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屋顶瓦片上,
密集得如同无数急躁的鼓槌在擂动,又顺着屋檐倾泻而下,
在窗外织成一片白茫茫、轰响震耳的水帘。窗玻璃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
映着屋里惨白晃动的灯光,一片扭曲的光影。床上,陈默的母亲蜷缩着,
瘦小的身体在厚被下依旧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她枯槁的手指死死揪着心口的衣襟,
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像是破旧风箱在艰难抽动,
发出嘶哑痛苦的呜咽。冷汗浸透了她的鬓发,湿漉漉地贴在灰败的脸颊上,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濒死般的恐惧和痛楚。
“疼……心口……像针扎……有东西……在钻……”她破碎的呻吟断断续续,
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被淹没在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里。“妈!妈你坚持住!
”陈默跪在床边,握着母亲冰冷颤抖的手,声音嘶哑变形。他身上还穿着湿了大半的衬衫,
头发凌乱地滴着水,脸色比床单还要白。几个小时前,救护车刺耳的鸣笛撕裂雨夜,
将母亲送进了他工作的、窗明几净的市立医院。那里有最精密的仪器,最权威的专家,
是他信仰了二十几年的科学堡垒。心电图机屏幕上,绿色的波形线疯狂地上下窜跳,
尖锐的报警声一声紧过一声,敲打着所有人的神经。X光片挂在灯箱上,
心肺区域一片模糊的阴影,却无法清晰定位。CT扫描的影像在电脑屏幕上层层铺开,
灰白的骨骼,深灰的脏器,唯独找不到那根在母亲体内疯狂作祟的“针”。
血液检测结果摊在桌上,各项指标混乱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却拼凑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急性心衰症状明显,但病因……无法确认!”主任医师摘下眼镜,疲惫地捏着鼻梁,
声音沉重,“所有影像学检查都找不到明确的异物或占位性病变。
就像……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心脏里游走,躲开了所有探查……”陈默听着,
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引以为傲的科学堡垒,他赖以生存的精密仪器,
此刻在母亲蚀骨钻心的痛苦面前,竟然如此苍白无力!他猛地站起来,
椅子腿在瓷砖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他冲到病床前,再次抓住母亲的手,那手冷得像冰,
脉搏在他指尖下微弱而混乱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母亲身体剧烈的抽搐和痛苦的呻吟。
窗外,暴雨如注,疯狂地冲刷着冰冷的钢筋水泥丛林。雨水顺着医院的玻璃幕墙肆意流淌,
扭曲了外面霓虹闪烁的世界。陈默猛地扭头看向窗外那片模糊的光影,一个念头如同闪电,
撕裂了他心中根深蒂固的抗拒,带着绝望的灼热和冰冷的恐惧——回春堂!
那个悬挂着檀木盒、弥漫着陈腐药味的地方!他冲出病房,甚至来不及拿伞。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像无数根细密的冰针刺进皮肤。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医院大门,
一头扎进白茫茫的雨幕里。皮鞋踏在积水横流的街道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雨水疯狂地砸在脸上,模糊了视线,他只能凭着本能和记忆,朝着老街的方向狂奔。
闪电不时撕裂漆黑的天空,瞬间照亮他惨白扭曲的脸和布满血丝、只剩下绝望的眼睛。
雷鸣在头顶炸响,如同命运沉重的鼓点,催逼着他。终于,
那扇熟悉的、厚重的回春堂木门出现在雨幕尽头。
门楣上那块黑底金字的牌匾在风雨中显得孤寂而沉默。陈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到门前,
双膝重重砸在冰冷湿滑的青石阶上,发出一声闷响。“秦老!秦九针老先生!”他嘶吼着,
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不堪,混杂着无法抑制的呜咽,“求求您!救救我娘!救救她!
”额头狠狠磕在粗糙的石阶上,冰冷坚硬,瞬间的疼痛微不足道。
雨水和泪水在他脸上肆意横流,滚烫又冰凉,冲刷着他作为一个西医所有的骄傲和固执,
只留下一个儿子最卑微的乞求。他抬起沾满泥水的脸,
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木门,一遍遍地嘶喊,
声音嘶哑得如同泣血:“求您了!秦老!开开门啊!
”时间在绝望的嘶喊和狂暴的雨声中凝滞。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
那扇厚重的木门,在陈默几乎要彻底崩溃的时刻,“吱呀——”一声,
沉重地、缓缓地向内打开了。门内站着秦九针。老人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得发白的青灰色布衫,
身形瘦削,却挺直如松。昏黄的灯光从他身后透出,
将他佝偻的身影长长地投在湿漉漉的青石地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惊讶,也无怜悯,
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他浑浊的目光越过跪在泥水里的陈默,
投向远处被暴雨吞噬的黑暗,仿佛早已预见了这一刻的到来。“起来。”秦九针的声音不高,
穿透雨幕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把钝刀刮过陈默的耳膜,“带路。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一句废话。老人侧身,从门后摸出一把油纸伞,撑开。
昏黄的伞面瞬间隔开了上方倾泻的冰冷雨水。他一步踏下石阶,干瘦的脚踩在浑浊的积水里,
溅起小小的水花。陈默像被无形的力量从泥水里拔起,踉跄着站直,
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身体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剧烈颤抖。
他看着秦九针那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脸,看着那把在暴雨中撑开一方安宁的旧油伞,喉头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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