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红梅落雪忘忧阁忘忧阁的清晨,总是从一缕极淡的、仿佛凝结了月华的霜气开始。
这气息若有若无地弥漫在每一根梁柱、每一扇窗棂之间,如同主人身上那挥之不去的清冷。
小满盘膝坐在临水轩外的露台上,身下的蒲团带着夜露的微凉。她闭着眼,
丹田处一股温润的气流正按照《玄清心经》的路径徐徐运转,
试图驱散那点盘踞在心底、挥之不去的燥热。这燥热,
自前几日师父让她开始准备下山历练起,便如影随形。四周静极了,
只有远处山涧飞瀑的轰鸣,被层层叠叠的竹林筛过,传到忘忧阁时,
已化作一片连绵不绝的、沉沉的潮声。这潮声是忘忧阁十年不变的背景,
如同环绕着阁楼终年不散的缥缈云雾。小满悄悄睁开一线眼帘。
越过露台光滑如镜的青玉栏杆,便是那方不大的莲池。
几尾通体银白的锦鲤在清澈的水底无声游弋,搅动细碎的晨光。
池水倒映着对岸水轩敞开的窗扉,以及窗内那个几乎与这清寂景致融为一体的身影。顾望舒。
她的师父,玄清派执掌戒律的长老。此刻他正临窗而坐,面前摊着一卷古旧的玉简。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身上分割出明暗的光影。他一身纤尘不染的素白道袍,
墨玉般的长发仅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落在冷玉般的颊侧。他微微垂着眼睫,
目光沉静地落在玉简上,侧脸的线条清绝得不似凡尘中人,仿佛由最纯净的冰雪雕琢而成,
带着一种隔绝尘嚣的疏离。小满看得有些出神,
丹田里那点好不容易聚拢的气息又悄悄散乱了。她慌忙重新闭眼,强迫自己专注内息。
可那清冷的影子,已深深烙在了眼底。十年了,从那个饿晕在泥泞路边的肮脏乞儿,
被这修长如玉的手救起,带回这座高悬于尘世之上的忘忧阁,她便日日看着这道身影。
他如谪仙降世,而她,是唯一能靠近这片“净土”的凡人。
阁内传来极其轻微的、书页翻动的窸窣声。小满的心跳也跟着那声音漏了一拍。她知道,
师父看完了。果然,片刻后,是杯盖轻叩杯沿的脆响,
接着是清冽如寒泉的茶水注入杯中的细微水声。顾望舒不喜喧嚣,忘忧阁里的一切声响,
都像是被这方天地刻意压低了音量。一阵极细微的灵力波动掠过莲池水面,
漾开几不可察的涟漪。小满立刻绷紧了心神,收敛了所有外放的气息,
让自己彻底融入这片静谧。她听得见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脚步声极轻,
踩着露台冰凉的青玉地面,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她身后。
一股熟悉的、清冽如初雪的气息无声地笼罩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梅幽香。
小满感到自己的后颈微微发僵,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如同实质的微凉水流,平静地审视着她行功的路径。
时间仿佛凝滞。小满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悄悄蜷缩,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灵台未净,神思浮游。
”清冷的嗓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如冰珠坠玉盘,瞬间击碎了露台上的寂静。
那声音里听不出责备,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却让小满的脸颊腾地烧了起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山间清晨特有的凛冽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才缓缓睁开眼,
转身,恭敬地垂首:“师父教训的是。弟子…心绪不宁,让师父费心了。
”顾望舒的目光掠过她低垂的发顶,并未多做停留,只淡淡道:“《清心咒》十遍,
凝神静气,再行周天。”说完,他便转身,那抹素白的身影再次无声地步入水轩深处,
只留下空气里那缕若有若无的冷梅香,和一句轻飘飘的吩咐,“午膳后,来书房。
”直到那清冷的气息彻底消失在轩内,小满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松懈下来。
她望着水轩那扇重新闭合的雕花木门,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指尖抚上心口,
那里跳动的节奏依旧快得不合常理。师父那冰封般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
将她心底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念头,照得无所遁形。
午后的阳光透过书房高阔的窗棂,斜斜地铺洒进来,
在光洁的紫檀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松烟墨沉稳的香气和古籍纸张特有的、微带苦涩的陈旧味道。
小满跪坐在书案一侧的蒲团上,腰背挺得笔直。
她面前摊开着一卷誊抄了一半的《云笈七签》注疏,笔尖悬在雪浪纸上,
墨迹却迟迟未能落下。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飘向书案另一端。
顾望舒正执笔批阅戒律堂呈上的卷宗。他微微侧着身,窗外柔和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绝的侧影。
修长的手指握着紫竹笔管,骨节分明,肤色在光下近乎透明,指尖透着一层极淡的冷玉光泽。
他落笔极稳,一行行清峻峭拔、力透纸背的字迹便在纸笺上徐徐展开,
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凛冽意味。小满看得有些痴了。这双手,
曾在她濒死时将她从泥泞中抱起,曾为她拂去额上的尘土,也曾在她习字不稳时,
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带来片刻的温暖与稳定。那些微小的触碰,早已化作隐秘的烙印,
深深刻在她心底。心底那点难以言说的念头又开始蠢蠢欲动,像藤蔓缠绕着心脏。
小满咬了咬下唇,目光悄悄扫过书案上另一叠空白的宣纸。
一个大胆的、带着点自欺欺人意味的想法冒了出来:只是…只是记下师父此刻的样子,
不算逾矩吧?为了日后下山历练,思念时有个念想…这理由足够正当,
也足够安慰自己那颗慌乱的心。她屏住呼吸,动作放得极轻、极缓,
小心翼翼地从那叠宣纸的最底下抽出一张。指尖因紧张而微微发凉。她将纸在膝上铺平,
又偷偷瞄了一眼顾望舒。他依旧专注于卷宗,长睫低垂,神情淡漠,
似乎并未察觉她这点微小的动作。小满这才拿起搁在砚台边的笔,蘸了蘸墨。她没有抬头看,
只是凭着心中那早已描摹过千百遍的轮廓,凭着那份刻骨铭心的熟悉感,
让笔尖在纸上悄然游走。线条由犹豫试探逐渐变得流畅而专注。她画他握笔时微曲的指节,
画他垂落颊边的几缕墨发,画他专注时微抿的、颜色极淡的薄唇,
画那清冷眉峰下低垂的眼睫…每一笔落下,都带着一种隐秘的、近乎虔诚的心悸。
书房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时间在墨香与光影中悄然流淌。
小满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脸颊微微发烫,浑然不觉那沙沙声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止。
一道颀长的影子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将她膝上的画纸和紧握着笔的手一同覆盖在阴影里。
小满悚然一惊,如同被冰水当头浇下,瞬间从那种隐秘的迷醉中惊醒。她猛地抬头,
正对上顾望舒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前的视线。他微微俯身,
那双总是盛着万年寒潭般平静无波的眸子,
此刻正清晰地映着她那张因惊惶而瞬间褪尽血色的小脸,以及她膝上那张墨迹未干的画像。
“师…师父!”小满的声音因极度的慌乱而破碎变调,握着笔的手指猛地一抖,
一滴浓墨“啪嗒”一声滴落在画纸上,恰好晕染在刚刚勾勒出的清冷唇角旁,
像一滴刺眼的血泪。她下意识地想要将画纸揉成一团藏起,
手腕却已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扣住。那触感如同冰雪,让小满浑身一颤,僵在原地,
动弹不得。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尖微凉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
顾望舒的目光从她惊惶失措的脸上,缓缓移向膝上的画纸。
他的视线在那墨渍晕染的唇角停留了一瞬,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微澜,
快得如同错觉。随即,他松开了扣着她手腕的手,那微凉的触感瞬间抽离。
小满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慌攫住了她,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不敢再看师父的脸,只能死死盯着地板上摇曳的光斑,等待着预料中的斥责,
甚至更严厉的处罚。然而,预想中的冰冷呵斥并未落下。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骨节分明,
带着清冷的玉色。那食指的指尖,轻轻地、极其自然地拂过小满微微蹙起的眉梢。
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一片不存在的落花,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错觉。“画得不像。
”顾望舒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清泉漱石般的音质,听不出喜怒,平静得近乎残酷。
那指尖拂过的眉梢处,却仿佛被烙铁烫过,留下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酥麻感,
瞬间蔓延至小满的四肢百骸。她愕然地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没有责备,
没有厌恶,只有一片深沉的、她完全无法解读的平静湖面。那平静之下,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翻涌,又被强大的意志死死压住。不像?哪里不像?
是神韵抓得不对,还是…他看穿了画者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徒儿…徒儿知错!
”小满慌忙低下头,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和颤抖,只想把自己埋进地缝里,
“徒儿不该…不该在习字时走神,更不该…不该擅自描摹师父尊容…请师父责罚!
”她胡乱地想要将那张惹祸的画纸抓起毁掉。顾望舒却先她一步,
两指拈起了那张薄薄的宣纸。他的动作依旧优雅从容。指尖微动,
一缕极淡的、近乎透明的白色灵火无声地自他指间腾起,
瞬间将那承载了少女隐秘心事的画纸吞噬。纸张在火焰中迅速蜷曲、焦黑,
化作几片轻盈的灰烬,无声地飘落在光洁的地板上。那缕灵火转瞬即逝,
只留下一缕微不可闻的焦糊气息,很快又被松墨的香气覆盖。“心若不静,何以持剑?
”顾望舒的声音依旧平淡,目光却不再看她,转而投向窗外那片在风中摇曳的碧绿竹林,
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今日功课,加倍。静心,方能明道。”“是…弟子遵命。
”小满的声音细若蚊蚋,垂着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才能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
膝盖下的蒲团仿佛生出了无数尖刺,扎得她坐立难安。心若不静…师父是在说画,
还是在说…别的什么?那指尖拂过眉梢的触感,和那焚烧画纸的冰冷灵火,
在她心中反复交织、撕扯,让她几欲窒息。书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她狂乱的心跳声,
沉重地撞击着耳膜。那日之后,忘忧阁的气氛似乎又沉凝了几分。小满更加谨小慎微,
除了必要的功课请教,几乎不敢在师父面前多停留片刻。
那指尖拂过眉梢的微凉触感和焚烧画纸的冰冷灵火,如同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
日夜撕扯着她的心。数日后的一个午后,忘忧阁那扇不常被叩响的厚重木门,
却传来了清脆的环叩声。声音不大,却足以打破阁内惯有的沉寂。
小满正提着一桶刚打上来的、还泛着寒气的山泉水,准备去浇灌书房窗下的那几盆珍稀兰草。
闻声,她脚步一顿,有些诧异地望向门口。师父喜静,忘忧阁向来访客稀少,尤其是女修。
她放下水桶,快步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沉重的门扉。门外站着三位女修。
为首的女子身着一袭水蓝色流云广袖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
行动间流光溢彩。她梳着精致的飞仙髻,簪着几支点翠步摇,容颜清丽绝伦,
眉宇间带着一丝属于高阶修士的矜贵与自信。她身后跟着两位同样姿容不俗的女修,
手中各自捧着一个雕工精细的紫檀木匣。“云澜仙子?”小满认出了来人,
是缙云派掌门座下颇受重视的亲传弟子,云澜仙子。她连忙侧身让开,微微躬身行礼,
“云澜仙子安好,快请进。”心中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闷。
云澜的目光在小满身上一扫而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随即唇角弯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无可挑剔的温婉笑意:“有劳小满通传,
我等特来拜望顾长老。”小满引着她们穿过庭院,走向水轩。
莲池里的银鲤似乎也感受到了生人的气息,倏地沉入水底。水轩的门敞开着,
顾望舒依旧坐在他常坐的窗边位置,手中握着一卷书,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
对她们的到来恍若未觉。午后的阳光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愈发显得清冷出尘,
遥不可及。“缙云派弟子云澜,携师妹玉漱、素心,拜见顾长老。”云澜领着两位女修,
在轩外台阶下盈盈下拜,姿态优雅,声音清脆悦耳。顾望舒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
淡淡地扫过阶下三人,微微颔首:“不必多礼。”声音清冽,听不出情绪。云澜起身,
脸上笑容愈发温婉动人。她身后的玉漱立刻上前一步,双手恭敬地捧起其中一个紫檀木匣,
轻轻打开。匣内铺着柔软的明黄锦缎,
上面静静躺着一卷以冰蚕丝织就、散发着淡淡寒气的卷轴,上面隐隐有灵光流转。
“听闻长老近来参详上古剑诀,偶有所得。”云澜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仰慕与关切,
“此乃家师偶然所得的一卷《寒溟剑意》残篇拓本,虽非全璧,或对长老有所启发。
家师言道,宝剑配英雄,此卷在长老手中,方能发挥其应有之光彩。”她的话语得体,
既抬高了顾望舒,又不着痕迹地抬出了掌门师尊。
顾望舒的目光在那卷散发着寒气的拓本上停留了一瞬,并未伸手去接,
只淡淡道:“缙云掌门有心。此物贵重,望舒愧不敢当,还请带回。
”云澜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很快恢复如常。她身后的素心立刻打开了另一个匣子。
这个匣子更大一些,里面并非什么灵物法宝,而是厚厚一摞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雪浪纸笺。
每一张笺纸上都写满了簪花小楷,墨迹宛然,字里行间情意缠绵悱恻,几乎要透纸而出。
笺纸的角落,还细心地用胭脂绘着精致的并蒂莲或相思豆图案。
“长老……”云澜的声音放得更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眼波流转间情意脉脉,
“这些…是弟子们闲暇时偶得的拙作,字句浅陋,难登大雅之堂。
只是…只是其中所寄之思慕,如月映寒潭,澄澈见底,唯盼长老闲暇时能…能一观。
”她微微低下头,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颈项,姿态楚楚动人。水轩内一片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窗外竹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小满侍立在顾望舒身后不远处,垂着眼,
双手在宽大的袖袍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些情诗笺纸,像一根根烧红的针,
扎在她的心上,带来一阵阵尖锐而窒息的痛楚。她能感觉到自己脸颊在发烫,
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师父会看吗?他会接受吗?那个云澜仙子,是那么美丽,修为高深,
地位尊崇……顾望舒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摞散发着脂粉香气的诗笺,
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雪神情,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他没有看云澜,
也没有看那些诗笺,而是微微侧首,目光落在了身后垂首侍立的小满身上。那目光很淡,
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小满。”清冷的两个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小满猛地一颤,
下意识地抬起头:“弟子在。”“取火盆来。”顾望舒的声音毫无波澜,
仿佛只是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小满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取…火盆?
在这炎炎夏日的午后?她茫然地看向顾望舒,却只看到他线条冷硬的侧脸,
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是。”她不敢多问,压下心头的惊疑,快步走到轩角,
那里常年备着一个用于焚化废弃符纸的鎏金铜火盆。她将火盆端到顾望舒座前不远的地上。
顾望舒没有再说话。他伸出那只好看的手,直接探入素心捧着的紫檀木匣中,
将那厚厚一摞写满情诗的雪浪纸笺尽数抓起。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在云澜骤然变得苍白僵硬的面容和另外两位女修惊愕的目光中,顾望舒手腕一翻。
噗——那一摞承载着无数旖旎情思的纸笺,被他面无表情地、整个儿丢进了火盆里。
干燥的纸张遇火即燃。橘红色的火焰猛地腾起,带着灼人的热浪和刺鼻的焦糊味,
瞬间吞噬了那些精心绘制的并蒂莲、相思豆,吞噬了那些缠绵悱恻的簪花小楷。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发出噼啪的声响,卷曲的黑色灰烬如同绝望的蝶,
在热浪中翻滚着向上飞腾,然后化为更细碎的粉末,无声飘落。水轩内死寂一片。
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格外清晰刺耳。云澜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精心维持的温婉笑容彻底碎裂,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被当众羞辱的难堪。
她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火焰,身体微微颤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身后的玉漱和素心更是吓得花容失色,大气都不敢出。火光映在顾望舒清冷的脸上,
明明灭灭,却未能融化他眼中丝毫的冰寒。他看着那些纸笺彻底化为灰烬,火焰渐熄,
只剩下盆底一层厚厚的、带着余温的灰白。“修道之人,当清心寡欲,克己持正。
”顾望舒的声音这才响起,如同寒泉流过冰面,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水轩里,
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此等迷障心性之物,留之何益?
”他的目光终于转向面无人色的云澜,语气平淡无波:“代我谢过缙云掌门的厚意。
若无他事,三位请回吧。”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不留半分余地。云澜的身体晃了晃,
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咬着下唇,眼中瞬间蓄满了屈辱的泪水,强忍着才没有落下。
她深深地、带着刻骨恨意地看了一眼顾望舒,
又飞快地扫过一旁同样被这变故惊得呆住的小满,最终什么也没说,猛地一转身,
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水轩。玉漱和素心慌忙收起那两个紫檀木匣,匆匆行礼告退,
追着云澜而去。水轩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火盆里未散的余温,
和空气中弥漫的、令人窒息的焦糊味。小满依旧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火盆里那层灰烬,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挣脱束缚。刚才那一幕带来的冲击太过强烈。
师父他…他竟如此决绝!那些情诗,那些代表着无数女修爱慕之心的东西,在他眼中,
竟如同污秽的垃圾,需要付之一炬!
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同时攫住了她。他拒绝了所有人,
如此不留情面…那么,自己呢?自己心底那份同样“迷障心性”的妄念,
如果被他知晓……“清理掉。”顾望舒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小满猛地回神,
对上师父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依旧深如寒潭,平静无波,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焚毁从未发生。“是,师父。”小满连忙应声,声音还有些发颤。
她找来铜箕和扫帚,蹲下身,开始小心地清理火盆里的灰烬。那些灰烬很轻,带着余温,
轻轻一碰就散了。她的指尖沾染上灰黑的粉末,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当她端着清理好的火盆准备退出水轩时,顾望舒的声音再次自身后传来,
依旧是那副听不出情绪的平淡语调:“历练之事,已定于三日后启程。你...准备一下。
”小满的脚步顿住,背脊瞬间绷紧。三日后!这么快?她端着沉重的铜盆,没有回头,
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弟子明白。”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沉甸甸地往下坠去。离开忘忧阁,
离开师父...那点隐秘的欢喜瞬间被巨大的失落和惶恐淹没。
铜盆冰冷的边缘硌着她的指腹,盆底残余的灰烬似乎还带着素心身上那缕清雅熏香的余味,
让她胃里一阵翻搅。三日时光,在焦灼与不舍的撕扯中,如同指间流沙,飞快逝去。
启程那日,天刚蒙蒙亮。忘忧阁笼罩在一片淡青色的晨霭中,露水压弯了庭院里兰草的叶片。
小满早已收拾妥当,一个简单的青布包袱斜挎在肩头,
里面是她不多的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些师父给的应急丹药、符箓。她站在庭院中央,
最后一次环顾这个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水轩、莲池、露台、一草一木…目光最终定格在那扇紧闭的门扉上。师父在里面。
昨夜她辗转反侧时,似乎听到隔壁书房有极轻微的脚步声踱了一夜。“吱呀”一声轻响,
水轩的门被推开。顾望舒走了出来。他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素白道袍,墨发如瀑,
周身萦绕着清冽的寒意,仿佛将忘忧阁的晨露都凝结在了他身上。他手中并无拂尘,
只拎着一个不过尺许长的青玉剑匣,古朴无华。“走吧。”他看了小满一眼,声音平淡无波,
率先向阁外走去。步履从容,衣袂拂过沾着露水的石阶,未染纤尘。小满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快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踏出忘忧阁那扇厚重的木门,
走入外面更广阔的、弥漫着山岚的天地。山路蜿蜒向下,晨雾在脚下流淌,如同沉浮的云海。
顾望舒的背影在前方,挺拔如孤峰,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小满跟在他身后,目光贪婪地追随着那抹白色,仿佛要将这背影刻进骨血里。山风带着凉意,
卷起两人的衣袂和发梢。小满拢了拢单薄的衣衫,却觉得那寒意是从心底透出来的。
一路无言。只有脚步声踏在石阶上,发出单调的回响。
离开了玄清派护山大阵笼罩的核心区域,山野的气息变得粗粝而真实。
鸟鸣兽吼取代了仙鹤清唳,浓郁的草木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带着蓬勃而原始的生命力。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顾望舒带着小满穿梭于凡人城镇与荒野山林之间。
他并未刻意教导什么,只是让小满自己去看,去听,去感受。看凡尘俗世的烟火喧嚣,
看市井小民的挣扎求生,看山野精怪的懵懂修行,
也看那些散落在穷乡僻壤间、因灵气稀薄而显得格外艰难的小修真家族的挣扎。
他极少出手干预,只在小满遇到实在无法解决的麻烦或危险时,才会在关键时刻,
以一道精准的指风、一缕凝练的剑气,或是几句点破迷障的话语,轻描淡写地化解危机。
他的存在如同一个沉默的标尺,丈量着这方天地间的一切,也丈量着小满道心成长的轨迹。
这一日,他们行至一处名为“落魂涧”的险峻之地。此地两山夹峙,
形成一道深不见底的幽暗峡谷。涧底终年不见阳光,弥漫着阴冷潮湿的瘴气,
怪石嶙峋如鬼爪,深涧上方只有一条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藤索桥相连。
桥下是湍急奔腾的黑色涧水,水声轰鸣如万鬼同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顾望舒站在涧边,山风吹拂着他素白的袍袖,猎猎作响。
他望着对岸那片被瘴气笼罩、显得格外阴森的密林,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此地气息驳杂不宁,戾气深重,恐有邪祟盘踞。”他清冷的声音穿透涧水的轰鸣,
“过桥时,凝神戒备,护住心脉。”“是,师父!”小满心中一凛,立刻运转玄清心法,
一层淡淡的青色灵光自体内透出,护住周身。她跟在顾望舒身后,
踏上了那条吱嘎作响的藤桥。桥身晃动得厉害,
脚下是令人头晕目眩的万丈深渊和翻滚的黑水。她努力稳住心神,
目光紧紧锁定前方师父那稳定如山的身影,一步一步向前挪动。就在两人行至藤桥中段,
最是险要之处时,异变陡生!“桀桀桀……好精纯的玄清灵气!等了这么久,
总算来了条像样的大鱼!还有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点心!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声如同夜枭啼哭,骤然从下方浓得化不开的瘴气深渊中炸响!
声音尖锐刺耳,带着强烈的精神冲击,直刺耳膜!小满只觉脑中“嗡”的一声,
如同被重锤击中,护体灵光剧烈波动,眼前阵阵发黑,气血翻腾。她身形一晃,
险些栽下藤桥!几乎在同一瞬间,下方翻腾的黑色瘴气猛地炸开!
一道裹挟着浓郁血腥与腐臭气息的暗红色身影,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冲天而起!目标并非最前方的顾望舒,
而是直扑心神受创、立足未稳的小满!那速度快如鬼魅,
一只枯瘦如鬼爪、指甲漆黑尖长的手掌,裹着粘稠污秽的暗红血光,
带着浓烈的怨毒与死寂气息,狠辣无比地抓向小满的丹田要害!这一爪若是抓实,
不仅修为尽毁,恐怕连神魂都要被那污秽血光污染侵蚀!“小满!闪开!
”顾望舒清冷的喝声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急怒!他反应快到了极致,在那魔影扑出的刹那,
身形已如鬼魅般倒转!左手并指如剑,
一道凝练到极致、散发着刺骨寒意的雪亮剑罡瞬间迸发,撕裂空气,带着冻结灵魂的凛冽,
直刺魔影后心!试图围魏救赵!然而那魔修似乎对小满势在必得,
竟对身后足以致命的剑罡不管不顾!他眼中闪烁着疯狂的贪婪,鬼爪去势不减反增!
眼看那污秽腥臭的魔爪就要触及小满的衣衫!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素白的身影以超越极限的速度,硬生生地挤入了小满与那魔爪之间!是顾望舒!
他竟完全放弃了攻击和闪避,选择了最笨拙、最直接的方式——用自己的身体,
挡在了小满身前!噗嗤!一声令人牙酸的、血肉被穿透的闷响!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小满惊恐欲绝的瞳孔中,清晰地映出那残酷的一幕:那只枯瘦污秽的鬼爪,
裹挟着污浊的暗红血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穿透薄纸,
毫无阻碍地、狠狠地洞穿了顾望舒挡在她身前的胸膛!从前胸刺入,
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破碎的布料,从后背穿出!指尖那令人作呕的暗红血光,距离小满的鼻尖,
只有寸许之遥!滚烫的鲜血,带着浓郁的铁锈腥气,如同骤然绽放的妖异红莲,
瞬间染透了他胸前大片素白的衣袍!那刺目的红,在雪白的底色上疯狂蔓延、晕染,
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残酷美感!“呃……”顾望舒的身体猛地一震,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他紧抿的唇齿间溢出。他那张万年冰雪般清冷无瑕的脸庞,
第一次清晰地显露出痛苦的神色。眉头紧蹙,脸色在瞬间褪尽所有血色,
变得如同他身上的道袍一样惨白。但他挡在小满身前的脚步,却如同钉死在藤桥上一般,
纹丝未动!甚至,他那刚刚为救援而发出的、刺向魔修后心的那道雪亮剑罡,
因为身体的剧震而微微偏离了方向,却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
狠狠斩在了魔修探出的那条枯瘦手臂之上!嗤啦!剑罡如切腐木,
瞬间将那枯瘦的鬼爪齐腕斩断!暗红发臭的污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啊——!
”魔修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断腕处传来的恐怖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和魔气,
剧痛让他几欲疯狂!他猛地抽回断臂,身体因剧痛和剑罡残留的寒气而剧烈抽搐,
猩红的眼中爆发出怨毒到极致的凶光!“玄清老狗!你敢断我血手!我要你神魂俱灭!
”魔修状若疯魔,不顾断腕处狂喷的污血和侵蚀的寒气,仅存的左手五指箕张,
掌心瞬间凝聚起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翻腾着无数痛苦扭曲面孔的暗红血光!
那血光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怨毒、诅咒与死寂气息,
仿佛凝聚了万千生灵临死前的绝望哀嚎!
周围的空气都因为这团血光的出现而变得粘稠、阴冷,连涧水的轰鸣声似乎都被压制了下去!
“万魂…蚀心掌!”魔修带着无尽的怨毒与疯狂,将凝聚了毕生邪功和滔天恨意的恐怖一掌,
狠狠印向顾望舒因重伤而微微佝偻、却依旧死死护住身后少女的后心!这一掌,
凝聚了纯粹的毁灭与死亡!掌风未至,
那阴寒蚀骨、污秽神魂的恐怖气息已然如同实质的浪潮,将顾望舒和小满彻底淹没!
“师父——!!!”小满目眦欲裂!那声嘶喊凄厉得如同泣血的杜鹃,
撕裂了落魂涧的阴风鬼啸!眼睁睁看着那洞穿师父胸膛的鬼爪,
看着那瞬间染透白衣的刺目猩红,
师父因剧痛而骤然煞白的面容和紧蹙的眉头……巨大的恐惧和毁灭性的悲痛如同灭顶的洪水,
瞬间将她淹没、吞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撕裂,痛得她无法呼吸!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理智、所有功法口诀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师父不能死!是她害了师父!是她!都是因为她!
就在那魔修凝聚毕生邪功的“万魂蚀心掌”即将印上顾望舒后心的刹那——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纯粹到极致的金色光芒,毫无征兆地从小满瘦小的身体内部猛烈爆发出来!
那光芒是如此炽烈,如此神圣,如此磅礴!仿佛沉睡万古的骄阳在她体内骤然苏醒!
金光穿透她的肌肤、她的衣衫,将她整个人映照得如同琉璃神像,纤毫毕现!光芒所及之处,
浓稠的瘴气如同冰雪消融,
哀鸣;涧底奔腾的污黑涧水被瞬间蒸腾起大片白雾;那些嶙峋的怪石被映照得如同黄金铸就!
金光如同拥有实质的、毁灭性的冲击波,以她为中心,呈一个完美的圆形,
无声却狂暴地、摧枯拉朽般向四面八方横扫而去!首当其冲的,
便是那近在咫尺、狰狞怨毒的魔修!他那凝聚了万千怨魂的“万魂蚀心掌”血光,
在接触到金光的瞬间,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便如同投入烈阳的冰雪,
无声无息地彻底消融!他脸上疯狂怨毒的表情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惊骇和恐惧,
仿佛看到了最不可思议、最令他绝望的存在!“不——!这不可能!这是……!
”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未能喊出,
整个身体——那污秽的暗红法袍、枯瘦的肢体、扭曲的面容——在金光扫过的刹那,
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像,从指尖开始,寸寸瓦解、崩碎、化为最细微的飞灰!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便彻底消散在煌煌金光之中,连一丝残魂都未能留下!
金光毫不停歇,继续狂暴地扩散!藤索桥在金光中寸寸断裂、化为齑粉!
涧底翻滚的污黑水流被金光生生压平、蒸干了大片!两岸陡峭的山壁上,
无数潜藏在岩缝洞穴中的毒虫、蛇蝎、低阶妖物……凡是被金光扫过,无论藏得多深,
皆在瞬间发出凄厉短促的惨嘶,身体如同被点燃般冒出青烟,旋即化为飞灰!方圆十里之内,
所有沾染了魔气、邪气、戾气的生灵,无论大小强弱,尽皆在这煌煌神威之下灰飞烟灭!
整个落魂涧,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彻底抹去了所有污秽,
只剩下纯净的岩石、泥土和那尚未完全散去的、带着神圣气息的金色光屑在空气中飘荡。
金光爆发得快,消散得也快。如同潮水般退回小满体内。天地间骤然一暗,
只剩下涧水重新奔腾的轰鸣,以及......一片死寂。小满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身体一软,瘫跪在断裂的藤桥边缘,碎石硌着膝盖也浑然不觉。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丹田处传来前所未有的空虚感,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耗尽了某种潜藏极深的底蕴,
只剩下疲惫和茫然。金色的光屑还在她眼睫上、发梢间跳跃闪烁。
她茫然地看着自己微微发光的双手,又猛地抬头看向前方。
顾望舒依旧保持着那个将她护在身后的姿势,背对着她。他胸前那个被洞穿的恐怖伤口,
在素白的衣袍上晕开大片刺目的、深褐色的血迹,边缘处还在缓缓渗出新的鲜红。
他的身体微微佝偻着,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微微颤抖。那柄青玉剑匣早已脱手,
跌落在不远处的碎石堆里。“师…师父?”小满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
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碎石划破了手掌和衣裙也顾不得。顾望舒的身体晃动了一下,
似乎想要站稳,却终究无力支撑,缓缓地向后倒去。“师父——!”小满肝胆俱裂,
猛地扑上前,用尽全身力气,在顾望舒倒地之前,紧紧抱住了他冰冷沉重的身体。
入手一片粘腻温热的濡湿。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将她包围。顾望舒的身体冰冷得吓人,
脸色苍白如雪,唇边不断有鲜红的血沫涌出,将他清冷的下颌染得一片狼藉。
他那双总是深邃平静、如同寒潭古井的眼眸,此刻却有些涣散,眼睫无力地垂着,
仿佛随时会彻底闭合。“师父!师父你醒醒!你别吓我!小满错了!都是小满的错!
”小满抱着他,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大滴大滴地砸落在顾望舒冰冷染血的脸上、颈间。她的声音嘶哑绝望,带着泣血的颤抖,
“你撑住!我给你疗伤!丹药…对!丹药!”她手忙脚乱地去摸包袱里的丹药瓶,
手指抖得厉害,瓷瓶几次都差点滑落。一只冰冷的手,带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力量,
轻轻覆上了她慌乱的手背。小满的动作猛地僵住,泪眼朦胧地低头。
顾望舒不知何时微微睁开了眼。那双眼眸不复平日的清冷锐利,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翳,
却依旧努力地聚焦在她满是泪痕的小脸上。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
每一次喘息都牵动着胸前的伤口,带来更多的鲜血涌出。他染满鲜血的、微微颤抖的手,
极其艰难地抬起,似乎想触碰什么。小满连忙低下头,将自己的脸颊凑近。冰冷染血的指尖,
带着生命流逝的微弱温度,极其轻柔地、颤抖地抚上小满泪湿滚烫的脸颊。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温柔,小心翼翼地,试图拂去她脸上汹涌的泪水,
却只留下更多粘稠湿滑的血痕。他的唇艰难地翕动着,气若游丝,
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却清晰地落入小满耳中:“现在…画得像了…”小满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书房里那张被墨迹晕染的画像,
那拂过眉梢的微凉指尖,
那句平静的“画得不像”……巨大的悲痛和迟来的了悟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
顾望舒的目光似乎想在她脸上多停留片刻,却终究无力支撑。他的手指无力地从她脸颊滑落,
指尖最后一点力气,极其轻微地拂过她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衣襟。那双渐渐失去焦距的灰眸,
最后映着她悲痛欲绝的小脸,薄唇艰难地开合,吐出最后几个微不可闻的字,
带着无尽的遗憾与温柔:“只是…为师的血…弄脏了…你的画纸…”话音未落,
他抚在她衣襟上的手,终于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垂落下去。那双深邃的眼眸,
也缓缓地、彻底地阖上了。第二章 焚心灯顾望舒的伤,比想象中更重,也更诡异。
那魔修洞穿胸膛的一爪,留下的并非仅仅是血肉模糊的窟窿。
伤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污秽的暗红色,如同被强酸腐蚀过,又像是深植了某种活物,
不时诡异地抽搐、蠕动,渗出粘稠发黑、散发着淡淡腥甜与腐臭混合气味的脓血。
更可怕的是附着其上的魔煞之气,阴毒蚀骨,日夜不停地侵蚀着顾望舒的经脉与脏腑,
如同跗骨之蛆,驱之不散。小满将师父安置在忘忧阁水轩最里间的静室。
这里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有莲池的水声隐隐传来,更显空寂。她几乎不眠不休,
像一株扎根在静室角落的藤蔓,所有的根须都只为汲取关于师父伤势的一点点生机而存在。
玄清派最好的医修长老来看过,面色凝重地摇头,留下了几瓶压制魔煞、固本培元的丹药,
又匆匆离去,只言需得靠顾望舒自身深厚修为与意志硬抗。于是,所有的担子,
沉沉地压在了小满稚嫩的肩膀上。她小心翼翼地解开染血的绷带,
那狰狞的伤口每一次暴露在眼前,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口反复切割。
她用温热的、浸润了灵泉水的软帕,屏着呼吸,一点一点擦拭伤口周围凝固的血痂和污秽。
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生怕多用一分力就会加剧师父的痛苦。顾望舒多数时候昏沉,
偶尔清醒,也总是紧闭着唇,脸色苍白如冷玉,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却连一声闷哼都不曾发出。只有那微微蹙起的眉峰和偶尔因剧痛而绷紧的下颌线,
泄露着他承受着何等煎熬。换药,喂药,擦拭额头的冷汗,
运转微薄的灵力试图引导药力……小满做得一丝不苟,近乎虔诚。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日涧边刺目的猩红,不去想那冰冷身体倒下的重量,
不去想他最后那句染血的呢喃。她将所有的恐惧和悲痛都死死压在心底,
只留下一个执拗的念头:师父必须好起来。只有在深夜,当顾望舒因药力陷入更深沉的昏睡,
小满才敢卸下强撑的镇定。她蜷缩在静室角落的蒲团上,
就着窗外透入的、被莲池水波揉碎的惨淡月光,痴痴地望着榻上那抹清减了许多的白色身影。
十年朝夕相处的点滴,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水,汹涌地冲刷着她的心防。
他教她握笔时指尖的微凉,他看她练剑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许,他焚毁情诗时决绝的侧影,
他挡在她身前时那毫无犹豫的背影……每一个瞬间都带着滚烫的温度,
灼烧着她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一种隐秘而汹涌的情感,
在绝望的守护与刻骨的回忆中疯狂滋长,再也无法压抑。那不是弟子对师尊的孺慕,
不是感激,不是依赖。
那是一种让她心尖发颤、血液滚烫、想要不顾一切靠近他、抚平他眉间所有痛苦的渴望。
是爱慕。这个认知如同惊雷,炸得她浑身发麻,随之而来的却是灭顶的恐慌。师徒伦常,
仙门大忌,如同忘忧阁外终年不散的冰冷云雾,沉甸甸地压在她头顶。可心一旦被点燃,
那些冰冷的戒律,又如何能浇熄那燎原的野火?时间在煎熬与隐秘的情愫中缓慢流淌。
顾望舒的伤势在顶级丹药和小满不顾一切的灵力温养下,终于开始缓慢地好转。
胸口的腐肉渐渐剥落,新生的嫩肉艰难地弥合着那个恐怖的窟窿,虽然依旧脆弱,
缠绕的魔煞之气也淡薄了些许。他的脸色不再是那种濒死的灰白,偶尔清醒的时间也长了些,
只是眼神依旧疏离疲惫,像隔着一层看不透的冰雾。转眼,人间乞巧将至。
山下凡俗城镇的喧嚣气息,似乎也顺着山风飘上了这高悬云端的忘忧阁。
小满下山采买药材时,看到了小镇上渐次挂起的彩灯,听到了商贩们关于花灯会的热烈谈论,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腻而热闹的烟火气。那些暖色的光晕,那些欢声笑语,像一根细细的针,
刺破了忘忧阁长久以来的死寂与冰冷,也刺中了她心底最柔软、也最疯狂的那个角落。
一个念头,疯狂地从脑海里冒出来,再也无法挣脱。乞巧节当夜,忘忧阁依旧清冷如昔。
莲池映着清冷的月辉,几尾银鲤无声游弋。顾望舒已能在小满的搀扶下,
于水轩临窗的软榻上靠坐片刻。他披着一件素白的外袍,墨发未束,散落在肩头,
衬得脸色愈发苍白。窗外是亘古不变的竹影婆娑,夜凉如水。小满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来,
浓郁苦涩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她将温热的药碗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垂着眼睫,
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膛。
“师父……”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顾望舒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她身上,
带着惯常的平静:“药放下吧,稍凉些再喝。”“是。”小满应着,却没有离开。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顾望舒,
那里面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孤注一掷的火焰,“师父…今夜…是凡间的乞巧节。
山下城镇里…有花灯会,很热闹…弟子…弟子想请师父…下山看看花灯?”寂静。
窗外的风声似乎都停滞了。莲池的水面倒映着月光,纹丝不动。
顾望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看着小满,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审视,
而是带着一丝疑惑的、冰冷的探询,如同寒冰投入滚水,
瞬间冻结了小满脸上的血色和那份鼓足勇气的热切。“花灯?
”他的声音比忘忧阁的夜风更冷,“小满,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那冰冷的语调里,
没有半分对节日的兴趣,只有清晰的、不容错辨的疏离与警示。那冰冷的质问像一盆冰水,
浇熄了小满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可那压抑了太久、几乎要焚毁她的情感,
却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堤坝。她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通红,泪水在里面倔强地打着转,
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无法抑制的哽咽:“弟子知道!弟子什么都知道!
可弟子就是…就是控制不住!”她向前一步,双手紧紧攥在胸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仿佛要抓住那颗无处安放的心,“十年了,师父!从您把我从泥地里救起来那天起,
弟子的眼里、心里,就再也容不下别人!您教弟子习字练剑,您为弟子挡下魔修,
您…您焚了那些情诗…弟子都看在眼里,刻在心里!弟子…弟子爱慕您,
对您…对您生了不该有的妄念!”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嘶喊出来,
带着泣血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勇气。泪水终于汹涌而下,滚烫地滑过她苍白颤抖的脸颊,
砸落在冰冷的地板上。静室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窗外的月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只照亮顾望舒那张骤然失去所有表情的脸。
他的脸色在灯下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抿成一道毫无血色的直线,那双深邃的眼眸里,
翻涌起小满从未见过的惊涛骇浪——是震惊,是难以置信,
随即是铺天盖地的失望与冰冷的怒意。他猛地坐直了身体,牵动了胸前的伤口,闷哼一声,
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可那眼神却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被亵渎般的凛冽寒意,
死死钉在小满脸上。“放肆!”两个字,如同裹挟着冰碴的寒风,狠狠砸在小满心头,
砸得她踉跄后退一步。“小满!”顾望舒的声音从未如此严厉,带着一种被触犯底线的震怒,
“你可知你此刻所言,是何等悖逆伦常!何等离经叛道!”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气急,
牵扯着伤口,让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为师教你识字明理,授你仙法剑术,
望你持身以正,明心见性,求索大道!不是让你…让你生出这等龌龊不堪的妄念!
”“龌龊…不堪?”小满如遭雷击,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顾望舒,泪水模糊了视线,
心像被那四个字狠狠撕碎,“在您心里…弟子的心意…竟是…竟是如此不堪吗?”“住口!
”顾望舒厉声打断她,眼中失望与冰寒交织,沉重得令人窒息,“为师对你寄予厚望,
视你为忘忧阁传承!你倒好,不思进取,竟被凡尘情爱迷了心窍!此等执念,
于你修行百害而无一利!若再执迷不悟,休怪为师…将你逐出师门!”“逐出…师门?
”小满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熄灭,
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和空洞。她看着顾望舒,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
看清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冰冷戒律,那远高于一切的仙门规矩。她的爱慕,她的挣扎,
她的痛苦,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龌龊不堪”,是阻碍大道的绊脚石。
巨大的悲恸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她再也支撑不住,
身体晃了晃,没有再看顾望舒一眼,猛地转身,踉跄着冲出了水轩。
单薄的身影撞入浓重的夜色,如同被狂风撕碎的蝶。顾望舒僵坐在软榻上,
胸口剧烈的起伏牵动着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他死死盯着小满消失的方向,
那扇被她撞开的门扉在夜风中轻轻摇晃。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泪水咸涩的气息和她绝望嘶喊的回音。他缓缓抬起手,
按在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处,那被魔修洞穿的地方,
此刻却像是被另一种更尖锐的东西狠狠刺穿。他闭上眼,紧蹙的眉峰下,
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恐慌。指尖冰凉,
微微颤抖。那声嘶力竭的“爱慕”,如同魔咒,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投下巨石,
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忘忧阁的空气仿佛被冻结了。自那夜之后,
小满依旧沉默地履行着弟子的职责。送药,换药,清扫,一如往常。
只是她不再抬头看顾望舒一眼,所有的动作都透着一种机械般的麻木和疏离。
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眼下的青黑浓重,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只剩下一具沉默的躯壳。偶尔,顾望舒能从她低垂的眼睫下,
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深不见底的痛楚,那痛楚像针一样刺过来,
让他胸口的伤处也跟着莫名地抽痛。顾望舒的伤势在缓慢恢复,已能下床行走。他依旧清冷,
只是眉宇间那份疏离之外,似乎又笼上了一层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沉郁。
他看着她沉默地来去,看着她日渐憔悴的侧影,心口那莫名的窒闷感越来越重。
那夜她绝望的泪眼和嘶喊,如同梦魇,在他独处时反复浮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顾望舒站在水轩的窗前,望着莲池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他知道小满的执拗,
那份被斥为“龌龊不堪”的情感,或许并未因他的呵斥而熄灭,
反而在绝望的土壤里扎得更深。必须彻底斩断她的妄念,哪怕…用最残忍的方式。
为了她的大道,也为了…平息自己心中那不该有的波澜。他唤来一只传讯纸鹤,寥寥数语,
飞向戒律堂方向。数日后,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小满正在庭院中,
沉默地修剪着几丛兰草过于茂盛的枝叶。
剪刀开合的“咔嚓”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忘忧阁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伴随着女子温婉清越的笑语。小满握着剪刀的手猛地一顿,指尖瞬间冰凉。她僵硬地抬起头。
只见一位身着鹅黄云纹锦裙的女修,在戒律堂一位执事弟子的引领下,正穿过庭院,
朝着水轩走去。那女修身姿窈窕,面容姣好,眉眼间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笑意,
气质娴雅端庄,正是缙云派掌门座下另一位颇有名气的女弟子——素心仙子。小满记得她,
当日云澜仙子来访,正是她捧着那匣情诗。那执事弟子将素心引至水轩台阶下,便躬身退开。
素心独自拾级而上,步履轻盈,姿态优美。水轩的门敞开着,顾望舒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内。
他换了一身崭新的素白道袍,墨发用玉簪整齐束起,虽然脸色依旧带着伤后的苍白,
但身姿挺拔,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出尘。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镀了一层虚幻的光晕。
小满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握着剪刀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将自己藏在一丛茂密的兰草之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水轩的方向。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素心在顾望舒面前盈盈一礼,
声音温软动听:“缙云派弟子素心,见过顾长老。”“不必多礼,素心仙子请进。
”顾望舒的声音响起,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惯常的冰寒,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温和。
他微微侧身,让开了门扉。素心脸上飞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红晕,眼中带着受宠若惊的欣喜,
迈着优雅的步子走进了水轩。小满只觉得呼吸都停滞了。她像一尊石雕,僵立在原地,
连指尖的冰冷都感觉不到,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沉重地撞击着,带来阵阵钝痛。
水轩内,隐约传来交谈声。“…长老伤势可大好了?素心一直忧心不已,
今日得见长老气色尚可,总算安心些许。”是素心温柔关切的声音。“有劳挂心,已无大碍。
”顾望舒的回答平静无波。短暂的沉默后,顾望舒的声音再次响起,
清晰地穿透了水轩敞开的门扉,也如同淬毒的冰锥,
狠狠扎进庭院中偷听者的耳膜和心脏:“素心仙子兰心蕙质,道心澄明。今日邀仙子前来,
实有一事相询。”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斟酌,仿佛在郑重地思考着措辞。
兰草后的小满猛地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只听得顾望舒那清冷的嗓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传来,
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温和的残忍:“不知仙子…可愿与望舒结为道侣,
共参…双修大道?”轰——!小满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瞬间消失了。
莲池的水声,风吹竹叶的沙沙声,甚至她自己的心跳声…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句话,
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她空荡荡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炸裂。
“可愿…结为道侣…共参双修大道…”双修…大道…他拒绝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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