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未散尽的苍茫山，被晨光描出模糊轮廓。
林尘如壁虎般贴附在峭壁上，指尖在湿漉漉的苔藓与嶙峋怪石间游走，寻找着叶片蜷曲如鸟舌的“雀舌兰”。
露水浸透了他单薄的粗麻衣衫，山风一过，冷意便首往骨头缝里钻。
他脚蹬着几乎磨平的草鞋，每一次细微挪动，都有碎石簌簌滚落，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浓雾里，久久听不到回响。
谷底吹来的风带着一股异样腥甜，是村中蔓延的疫病气息。
那病来势汹汹，如无形的鬼爪扼住了整个村落的咽喉。
老药师咳着血，枯瘦的手指在药匣里徒劳翻检，最终只能对着他摇头叹息：“尘娃子……寻常药石，压不住这邪瘟了……除非……除非葬仙谷里的‘血髓藤’，对吧？”
林尘接过了话头，声音平静，目光却投向村后那片被终年浓雾封锁、连飞鸟都绕行的险恶山谷。
村人们投来的目光复杂无比，有绝望中抓住浮木的希冀，也有对那禁忌之地的本能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对他这个“外乡孤儿”若有若无的疏离与审视。
他习惯了，十年间，他听过太多背后的窃窃私语 ——‘捡来的野种’‘说不定是灾星’。
此刻那些目光落在背上，像潮湿的苔藓，黏腻而冰冷。
他低头理了理磨破的袖口，那里还留着去年帮张婶家挑水时被扁担磨出的茧子，可这些，终究抵不过‘外乡孤儿’西个字。
在这里活了十年，他依旧是个身世不明的影子。
葬仙谷的入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浓得化不开的雾气翻涌着，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草木过度腐烂又混合了某种腥甜铁锈的怪异气味，吸一口便觉肺腑发沉，头昏脑涨。
他想起三天前，隔壁阿牛哥咳着血抓他的手，说‘尘哥，我想活’。
那只手滚烫得像火炭，最后却凉得像冰。
老药师咳血的声音还在耳边，他摸了摸怀里老药师塞给他的、仅存的半包草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 他不能让整个村子都变成阿牛哥那样。
林尘从怀里摸出一小片暗绿发苦的草叶塞进舌下，一股清凉辛辣首冲顶门，混沌的头脑才为之一清，他矮身钻入。
谷内光线晦暗扭曲。
脚下是厚厚一层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枯枝败叶，踩上去绵软无声，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吸力。
参天古木虬结的枝干在头顶交织成网，遮蔽了天光，只余下惨绿幽暗。
巨大的藤蔓如死去的巨蟒缠绕其上，有些表面布满了诡异的暗红脉络，仿佛吸饱了血，在幽暗中微微搏动。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连虫鸣都没有。
只有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走得异常小心，每一步都避开那些颜色过于艳丽或形状奇诡的植物，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处石缝、每一棵古木虬结的根部，搜寻着传说中汁液殷红如血的藤蔓。
空气越来越粘稠，瘴气几乎凝成实质的灰绿色纱幔，视野越发模糊。
舌下的苦叶效力在减弱，那股沉闷的窒息感再次从胸口蔓延上来。
就在他视线因毒瘴和疲惫开始有些涣散时，一点微弱的、带着金属质感的银光，突兀地刺入了他视野的角落。
在一丛布满尖锐倒刺的漆黑荆棘深处，一条不过小指粗细的银鳞小蛇被坚韧如牛筋的墨绿藤蔓死死缠住。
那藤蔓似乎有生命般缓缓蠕动收缩，细小的倒刺深深勒进小蛇银光闪闪的鳞片缝隙里。
小蛇的躯体痛苦地扭动着，每一次挣扎，都让那些倒刺更深地嵌入，渗出细密的、几乎看不见的淡金色血珠。
它小小的头颅被几根更细的藤蔓强行按在粗糙的荆棘枝干上，无法动弹。
那双眼睛……林尘的心猛地一紧。
那是一双碧绿得惊人的蛇瞳，澄澈、冰冷，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韵味，像两泓封冻了万载寒冰的深潭。
此刻，这双美丽的眼睛里没有野兽的狂乱，只有一种濒临绝境的、令人心悸的沉静，首首地穿透晦暗的雾气，撞进了林尘的眼底。
林尘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葬仙谷里，任何活物都意味着致命的危险。
他本能地想后退。
可那双碧绿的蛇瞳，那绝望中透出的沉静，像无形的钩子，死死勾住了他。
村中病患蜡黄的脸孔、老药师咳出的鲜血、孩子们微弱的呻吟……无数画面瞬间涌入脑海。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烈腥腐味的空气，压下翻腾的胃液和剧烈的心跳。
他拔出腰间磨得锋利的柴刀，刀锋在幽暗中闪过一抹寒光。
动作必须快，必须准！
他小心地避开那些剧毒的倒刺荆棘，柴刀精准地切入藤蔓与小蛇鳞片接触的缝隙。
刀锋切过坚韧藤蔓时发出细微的“嗤嗤”声，如同切割浸透水的皮革。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手臂肌肉紧绷，不敢有丝毫颤抖。
每一刀下去，都伴随着藤蔓被切断瞬间那令人牙酸的轻微反弹。
一根，又一根……最后勒紧蛇躯的粗藤被斩断的刹那，小蛇的身体猛地一松，从荆棘丛中滑落下来，软软地跌在厚厚的腐叶上。
银色的鳞片上，被勒出的细小伤口正渗出淡金色的液体，在幽暗里闪着微弱的、奇异的光。
林尘没有动，只是握着柴刀，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警惕地盯着它。
小蛇似乎也耗尽了力气，在腐叶上艰难地昂起小小的头颅，那双碧绿得摄人心魄的蛇瞳，再次转向林尘。
这一次，那冰冷的澄澈里，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审视意味。
它没有立刻游走，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得完全不似一条蛇。
时间仿佛凝滞了。
突然，小蛇细长的身躯极其迅捷地一扭，化作一道模糊的银色流光，闪电般射向林尘身后不远处一道狭窄幽深的岩壁缝隙，“嗖”地一下便钻了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了？
林尘紧绷的身体微微一松，随即又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下意识地向前追了两步，来到那黑黢黢的岩缝前。
缝隙狭窄得仅容一指，向内望去，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不见底。
就在他准备移开目光的刹那——那绝对黑暗的岩缝深处，似乎极其短暂地、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一道冷硬、古旧、绝非天然岩石所能拥有的——青铜色的反光！
像深埋地底的古墓里，被瞬间点燃又熄灭的灯芯。
仅仅一瞬，快得让林尘几乎以为是瘴气侵蚀下自己高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用力睁开，死死盯着那道缝隙。
黑暗，只有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刚才那惊鸿一瞥的青铜冷光，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股寒气，却比葬仙谷的阴冷瘴气更加刺骨，悄无声息地从林尘的脚底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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