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疯了。沉重的雨点砸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也砸在我那顶用了好几年的旧斗笠上,噼啪作响。风卷着湿透的裤脚,带来深秋刺骨的寒意。
我背着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蓝布书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县一中的大门。高一的开学日,
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兴奋的喧哗,一张张被家长呵护着的、对未来充满憧憬的脸庞,
撑着五颜六色的伞从我身边掠过。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像一块格格不入的礁石,
沉默地立在喧闹的潮水中。爷爷老了,腿脚早就不利索,这样的暴雨天,
他连自家门槛都迈不出去。雨水顺着我额前的碎发流进眼睛,涩涩的,我用力眨了眨,
抹了把脸,视线投向高一7班的教室牌子。教室里人声鼎沸,
混杂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和雨水带来的土腥气。我站在门口,带着一身的水汽和寒凉,
迟疑着不敢立刻进去。班主任李梅老师正被几个衣着光鲜的家长围着,
她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热情的笑容,声音又脆又亮:“哎呀,张总,
您太客气了!您家孩子放我班上,您就放一百个心!小宇这孩子一看就聪明,
位置我都安排好了,第一排正中间,看黑板最清楚!”那位被称作张总的男人哈哈笑着,
递过去一个印着商场标志的精美纸袋,隐约露出里面高档香烟的包装。李梅推辞了两下,
笑容更深了,接过来,随手放在讲台下面。我的目光掠过那些簇拥着的人群,
落在教室最后排那个紧挨着堆放扫帚拖把的角落。那里有一张孤零零的课桌,
桌面似乎比其他桌子更旧一些,落满了浮尘。一种模糊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
悄然缠上心头。我吸了口气,尽量放轻脚步,低着头,想绕过那热闹的中心,
默默走向那个角落。“站住!”一个不高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嘈杂,像根针一样扎了过来。
我猛地顿住脚步,心脏在胸腔里突兀地重跳了一下。抬起头,
李梅老师不知何时已经从那群家长中转过身,目光如探照灯般直直打在我身上。
她脸上方才那种春风般的暖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的、带着点冰碴子的冷漠。
她的视线像挑剔的刮刀,先是扫过我身上那件明显小了一号、袖口已经磨出毛边的旧外套,
然后落在我背后那个空空荡荡的门口,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
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冰冷的弧度。“叫什么名字?”她的声音平淡无波。“林…林溪。
”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小得几乎被雨声盖过。“林溪?”她重复了一遍,
尾音拖得有点长,像是要在舌尖品咂出什么滋味,“家长呢?开学报到家长都不来?
不懂规矩!”我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爷爷佝偻的身影和那双浑浊、几乎听不见声音的眼睛在脑海里闪过。“我爷爷…他年纪大了,
腿脚不好,下雨天…来不了。”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
李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的气音,那声音充满了不屑,像是对我这个解释完全嗤之以鼻。
她没再追问,只是抬起下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教室最后方那个阴暗的角落。“喏,
那儿还有个空位,你就坐那儿吧。动作快点,别磨磨蹭蹭挡着别人!”那目光像带着刺,
刮过我的脸。我垂下眼,不敢再看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当众扇了一巴掌。
攥着书包带子的手用力收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
却成了此刻唯一能感觉到的真实。我埋着头,快步穿过一排排崭新课桌和好奇或漠然的目光,
走向那个属于我的、堆满杂物的角落。灰尘在透过破旧窗帘缝隙的光束里飞舞,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清洁工具特有的气味。我拉开那张吱呀作响的椅子坐下,
冰凉的木头透过薄薄的裤子刺着皮肤。喧闹的教室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挡在了外面,
我只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这冰冷的角落,成了我高一生活的起点,
也像一道无形的符咒,预示了往后一年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寒冬。李梅老师的“规矩”,
在开学后不到一周就显露了它狰狞的轮廓。它像一张巨大的网,精准地筛分着每一个人,
而筛子的标准,简单得令人心寒——金钱,关系,或者父母是否能时常出现在她面前,
表达“关切”。我很快成了这张网里最无助的那条鱼。爷爷的腿疾在阴雨天愈发严重,
他甚至很少能走到院门口。一部小小的手机对我们家来说更是奢侈的物件,爷爷没有,
我也没有。家长会通知单发下来,我只能默默把它塞进书包最底层,像藏起一个羞耻的秘密。
交费更是永远赶在截止日期的最后时刻,那几张被爷爷在枕头下压得平平整整的零钱,
总是带着老人体温和汗渍,颤巍巍地递到李梅面前。每一次,
迎接它们的都是她拉长的脸、紧皱的眉头和毫不掩饰的嫌恶。“又是你!林溪!
全班就等你一个!拖全班后腿知不知道?”她尖利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
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额头,“你们家是穷得揭不开锅了?还是压根儿不重视你读书?
我看就是后者!烂泥扶不上墙!”那些难听的字眼,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耳朵里。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磨得发白的鞋尖,手指死死抠着裤缝,指甲盖因为用力而泛白。
辩解是没用的,只会招来更猛烈的风暴。我只能沉默地承受着那鄙夷的目光和冰冷的唾骂,
心里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碎裂。惩罚接踵而至,花样百出,
迅疾得如同夏日的雷阵雨,毫无征兆地砸落在我头上。
仅仅因为早读声音不够洪亮——李梅认定我是在偷懒敷衍,她踱到我那个角落,
带着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她甚至懒得开口斥责,
只是居高临下地、用她那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在摊开的英语课本上用力点了点。
那鲜红的指尖像一枚滴血的图钉,钉在我面前。接着,冰冷的命令砸下来:“林溪,懒骨头!
课文抄十遍!放学交!”有时是数学作业错了两道基础题。李梅会把我叫上讲台,
在全班寂静无声的注视下,她细长的眼睛眯起来,像审视着一件碍眼的垃圾。“脑子呢?
猪都教会了!下去,操场上蛙跳十圈!跳不完别回来上课!”最可怕的是体育课后。
汗水浸透了单薄的校服,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肺像要炸开,双腿灌了铅一样沉重。
刚拖着快要散架的身体挪回教室门口,李梅幽灵般的身影就出现了。她抱着手臂,
嘴角噙着一丝冷酷的笑意,目光精准地锁定我。“跑得挺快?精力旺盛是吧?正好,
我看你值日做得马马虎虎,教学楼后面那堆垃圾,去给我清理干净!用手捡!
捡不完不准回家!” 那是真正的垃圾山,混合着腐烂的食物、废纸和各种不知名的污秽,
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我蹲在那里,苍蝇嗡嗡地盘旋,胃里一阵阵翻滚。
手指触碰到那些黏腻冰冷的秽物时,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混着汗水,
砸进脚下的泥泞里。戒尺抽打手心更是家常便饭。理由千奇百怪:作业字迹潦草,
上课眼神飘忽其实只是太疲惫,回答问题声音小,甚至有时只是她心情不好。
那根深褐色、边缘磨得光滑的木尺,带着破空的风声落下,“啪!
”脆响在寂静的教室里炸开,掌心瞬间由白变红,继而肿起一道道火辣辣的檩子。
钻心的疼直冲脑门,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我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
硬生生把呜咽憋回去。李梅的声音冰冷地钻进耳朵:“废物!这点疼都受不了?
活该你一辈子没出息!”身体的疼痛尚可咬牙忍耐,真正将我推入深渊的,
是那无处不在的孤立。李梅的厌恶和针对是公开的宣言,同学们趋利避害的本能迅速发酵。
我成了瘟疫的源头,靠近我就会沾染不幸。课间,我的角落是真空地带,没人会过来搭话,
甚至没人会朝这边多看一眼。小组活动时,我总是被剩下,像个笨拙的、多余的道具。
偶尔有同学在走廊遇见我,眼神会立刻躲闪开,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仿佛我是什么不洁的东西。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排斥,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我。
那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独感,比李梅的戒尺更沉重,更窒息。我的成绩,
曾经在小村小学和镇上初中都闪耀的名字,如同被狂风骤雨摧折的禾苗,迅速枯萎。
高一的期中考试,鲜红的分数像一记记重锤,砸得我晕头转向。曾经引以为傲的数学,
如今只是堪堪及格;英语更是一塌糊涂,试卷上刺眼的红叉密密麻麻,像一张嘲笑的大网。
李梅发卷子时,特意把我的卷子摔在讲台上,声音带着刻薄的快意:“看看!
这就是某些人混日子的结果!我早说过,山沟里爬出来的土包子,能有什么指望?
浪费国家教育资源!”同学们的目光,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纯粹的漠然,
像无数根细小的芒刺,扎在我裸露的皮肤上。我低着头,盯着试卷上那个猩红的分数,
视线模糊一片。耳边嗡嗡作响,
李梅尖刻的话语、同学们压抑的窃笑、还有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混杂成一片令人绝望的噪音。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和麻木,从脚底蔓延上来,
吞噬着最后一点残存的温度。我仿佛沉入了幽深的海底,四周是死寂的黑暗,
只有沉重的压力,挤压着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高一上学期在压抑和窒息中滑过。寒假短暂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村子的宁静和爷爷沉默的温暖,无法真正驱散心底积压的沉重冰层。
一回到那个冰冷的教室角落,
那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压迫感立刻像湿冷的藤蔓重新缠绕上来,勒得我喘不过气。
李梅的“特殊关照”变本加厉。她似乎把折磨我当成了某种消遣和权力展示。英语小测,
我因为头晚被罚打扫办公室到深夜,昏昏沉沉地写错了一个时态。李梅踱到我座位旁,
两根涂着蔻丹的手指拈起我的卷子,嗤笑一声:“呵,林溪,我看你是烂泥糊不上墙,
连这么简单的都错?你这脑子,留着也是浪费!” 她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钻进全班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恶意,“废物点心一个!
”那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我猛地抬起头,
撞进她那双毫无温度、只有赤裸裸轻蔑的眼睛里。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巨大屈辱和狂怒的火焰,轰然在胸腔里炸开,烧得我眼前发黑。
我几乎要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冲她嘶吼。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悄悄从旁边伸过来,
在课桌下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我冰凉颤抖的手。是周小雨。
她就坐在我斜前方那个同样不起眼的角落,同样沉默,同样承受着李梅若有若无的冷眼,
只是程度比我轻些。她没看我,依旧低着头盯着自己的卷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那只手传递过来的力量和温度,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瞬间刺破了笼罩我的黑暗。
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猛地按了回去,化作汹涌的泪水,
在眼眶里疯狂打转。我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终究没有让它们掉下来。
周小雨成了那段至暗时光里,唯一的光亮。
我们像两只在暴风雨中偶然靠近、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课间,我们会默契地避开人群,
躲到教学楼后面那个废弃的自行车棚角落。那里堆着破旧的课桌椅,
散发着铁锈和灰尘的味道。我们背靠着冰冷的砖墙,
分享从家里带来的最简陋的食物——一个硬邦邦的冷馒头,或者几块咸菜疙瘩。更多的时候,
我们什么也不说,只是并肩坐着,看阳光透过棚顶破洞投下的光斑缓慢移动。沉默中,
有一种无声的支撑在流淌。偶尔,周小雨会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李梅就是个魔鬼!
她不得好死!” 她眼中燃烧着和我一样的愤怒与不甘。是周小雨最先萌生了反抗的念头。
那一次,李梅又找了个莫须有的理由,罚她在放学后顶着寒风把整个操场的落叶扫干净。
周小雨扫到天黑,手指冻得通红僵硬,回到教室时,李梅早已离开,
只留给她一个冰冷的空座位。第二天,周小雨红肿着眼睛,把我拉到车棚最深处,
声音嘶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林溪,我受不了了!我要去告她!去教育局告她!
我就不信没人管!”她的勇气像一颗火种,点燃了我心中压抑已久的希望。我们利用周末,
偷偷溜到镇上的网吧。在昏暗嘈杂、弥漫着烟味的小隔间里,我们笨拙地搜索着举报途径,
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举报信。
控诉李梅收礼、歧视、体罚、精神虐待……那些积压的委屈和愤怒,化作屏幕上冰冷的文字。
我们反复修改,互相打气,心脏因为紧张和期待而狂跳。最后,
周小雨用她攒了很久的零花钱,打印了两份厚厚的材料。她眼神亮得惊人:“一份寄教育局,
一份我亲自送去!我就不信扳不倒她!”一周,两周……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
举报信如同石沉大海。就在我们快要绝望时,李梅在班会课上,
脸上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慢悠悠地开口:“最近啊,
听说有同学心思不正,不想着好好学习,净琢磨些歪门邪道,
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处告状……”我的心跳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周小雨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李梅的目光像淬了毒的探针,缓缓扫过全班,
最终,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讽,精准地钉在了周小雨身上。“哼,小小年纪,心术不正!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以为写几封胡言乱语的举报信就能翻天?”她冷笑一声,
那笑声尖锐刺耳,“告诉你,教育局的领导明察秋毫!人家说了,这是恶意诽谤,
破坏学校声誉,影响极其恶劣!”她猛地一拍讲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震得所有人一哆嗦,“周小雨!给我站起来!”周小雨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
身体剧烈地一颤,僵硬地、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她低着头,肩膀缩着,
像一片秋风里瑟瑟发抖的枯叶。“扰乱教学秩序!诽谤师长!性质极其恶劣!
”李梅的声音拔高到刺耳的程度,“罚你,从今天起,每天放学后打扫整个年级的厕所!
扫不干净不准走!另外,本周所有科目的练习册,全部抄写五遍!周一交不上来,后果自负!
”宣判如同死刑。周小雨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住。全班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彻骨的冰冷和绝望。
李梅轻蔑的目光掠过周小雨惨白的脸,又若有若无地扫过我,
带着一种胜利者的、残忍的得意。周小雨没有再抗争。她沉默地接受了所有的惩罚。
打扫肮脏的厕所,忍受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和同学的侧目。夜晚在昏暗的灯光下疯狂抄写,
手指磨出水泡,眼睛熬得通红。李梅变本加厉,动辄以“态度不端”、“敷衍了事”为由,
增加她的罚抄量,甚至当众用最刻薄的语言羞辱她,
骂她是“垃圾”、“社会的渣滓”、“活着浪费空气”。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月,
一个周一的早晨,周小雨的座位空了。她的书桌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有人坐过。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说她跟着亲戚去南方打工了,有人说她回了更远的乡下老家。
只有我知道,她离开前那个周末的傍晚,我们在那个废弃的车棚里见了最后一面。
夕阳的余晖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的脸上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令人心碎的麻木和疲惫。
“林溪,”她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我走了。这书,我读不下去了。再待下去,
我会疯掉,或者…死掉。” 她抬起手,似乎想拍拍我的肩膀,但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你…自己保重。能忍就忍,忍不了…也跑吧。” 说完,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有无尽的悲哀、不甘,还有一丝解脱。然后,她转过身,
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瘦小的身影慢慢融入暮色,再也没有回头。我僵立在原地,
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车棚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风声呜咽着穿过破败的铁皮棚顶。
周小雨走了。那唯一的光亮,熄灭了。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彻底将我吞噬。周小雨的消失,
像抽走了我世界里最后一根支柱,也彻底点燃了李梅的肆无忌惮。
她似乎从我日益沉默的绝望和顺从里,品尝到了某种掌控一切的快感。
惩罚变得更加频繁和匪夷所思。一次英语单元测验,题目偏难,我的分数依旧难看。
李梅捏着我的卷子,眉头拧成一个厌恶的疙瘩。“林溪,我看你是彻底没救了!
脑子里装的都是稻草吗?”她随手把卷子扔在讲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恶意,“行,给你个‘机会’。
把这次测验的整本练习册,从头到尾,抄写三遍!题目也要抄!抄完,
再把所有题目给我做一遍!下周一,连同做好的答案,一起交给我!我看你抄完做完,
能不能给我开开窍!”整本练习册!密密麻麻的单词、语法、阅读理解!抄写三遍?
还要做完?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教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我猛地抬起头,
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嘴角挂着那抹熟悉的、冰冷的弧度,
眼神里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折磨欲。没有争辩的余地。争辩只会带来更残酷的惩罚。
我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麻木地接过了那本沉甸甸的练习册。放学铃响过很久,
教室早已空无一人,只有我坐在那个冰冷的角落。窗外天色一点点暗沉下去,
最后变成浓稠的墨黑。教室里惨白的灯光亮起,映着我伏案的身影。
笔尖在粗糙的作业本纸上摩擦,发出单调而急促的沙沙声。手臂早已酸痛得失去知觉,
指尖被笔杆压出深陷的凹痕,麻木僵硬。眼睛又干又涩,布满血丝,
视线里的字母开始扭曲、重叠、跳舞。胃里空空如也,饥饿感像小兽的爪子挠着,
但我不能停,也不敢停。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像沉重的铅块压在身上。周六、周日。
整整两天两夜。我把自己关在爷爷那间低矮昏暗的土坯房里。
窗台上放着爷爷给我留的、早已冰冷的稀饭和馒头。我几乎没碰。渴极了,
就抓起搪瓷缸灌几口凉水。困到极致,头猛地往下一栽,额头磕在硬邦邦的桌沿上,
瞬间的剧痛带来短暂的清醒,便又抓起笔,继续在纸页上机械地划动。爷爷几次拄着拐杖,
颤巍巍地挪到门口,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心疼和不解,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只是默默地叹着气,又慢慢挪开。昏黄的灯泡在头顶摇晃,
投下我伏案狂抄的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像一个被困在纸页牢笼里的鬼魅。
当最后一个句号被重重地点在第二本崭新的作业本末尾时,窗外透进来的,已是周一的晨曦。
天灰蒙蒙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我瘫在椅子上,浑身僵硬,仿佛每一根骨头都散了架。
眼前阵阵发黑,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看着面前两本被密密麻麻的黑色字迹填满、几乎要胀破的作业本,
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涌上来。没有完成任务的轻松,只有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空洞的麻木。
周一早上,我把那两本沉甸甸的、凝聚了我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不睡的心血和痛苦的作业本,
交到了李梅的办公桌上。她正和旁边一位老师聊得眉飞色舞,看都没看我一眼,
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像拂开什么脏东西一样,随意地拨了一下那两本作业本,
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没有预想中的刁难,没有刻薄的点评,
甚至连一个正眼都没有。那是一种比任何惩罚都更彻底的轻蔑和忽视。
仿佛我倾尽所有、耗尽生命交出的东西,在她眼里,连被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只是两件需要被立刻处理掉的垃圾。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冻结了血液。
我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出办公室。走廊里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模糊不清。
下午轮到我值日。倒完教室的垃圾,数学陈老师叫住我:“林溪,帮个忙,
把办公室门边那桶垃圾也捎下去倒了。” 我点点头,走到教师办公室门口。
里面老师们似乎都去开会了,静悄悄的。门边的蓝色塑料大垃圾桶塞得满满当当。我弯下腰,
准备提起桶。就在这一瞬间,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垃圾桶内部——最上面,
赫然躺着两本崭新的作业本!那熟悉的、被字迹撑得鼓胀的蓝色封面!封面上,
还有我最后落笔时,因为过度疲惫和绝望,不小心滴落的一小团深蓝色的墨渍,
像一滴凝固的泪!嗡——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
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干,只剩下刺骨的冰冷。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弯着腰,
眼睛死死盯着那两本被随意丢弃在污秽杂物上的作业本。李梅那漫不经心的“嗯”,
她那两根手指随意拨动的动作……原来如此。她甚至懒得翻看一眼!
她根本不在乎我写了什么!不在乎我是否“开窍”!她想要的,只是折磨本身,
只是看我像蝼蚁一样挣扎、耗尽心力,然后,把我耗尽生命完成的东西,像真正的垃圾一样,
随手丢进垃圾桶!
…所有支撑我咬牙坚持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被看见、希望被承认的念想……在这一刻,
被彻底踩碎,碾进了最肮脏的泥泞里。“活该你一辈子没出息!”“废物点心!
”“浪费粮食!”李梅那些恶毒的咒骂,像淬了毒的钢针,在这一刻穿透了麻木的外壳,
狠狠地扎进心脏最深处,翻搅、撕裂。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变形。
教室、走廊、垃圾桶、那两本刺眼的作业本……所有的事物都扭曲成怪诞恐怖的形状,
发出尖锐的、无声的嘲笑。空气变得无比稀薄,胸口像被巨石死死压住,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我猛地直起身,踉跄着后退一步,
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世界在眼前剧烈地摇晃、旋转,然后骤然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醒来时,
我躺在校医务室那张硬邦邦的窄床上。校医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她摸了摸我的额头,
又递给我一杯温水。“低血糖,加上情绪太激动了,晕倒了。休息一下,喝点糖水。
”她的声音带着关切,“孩子,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跟老师说,
或者跟家里人说。”家里人?爷爷佝偻的背影,昏花的眼睛,
还有他那几乎听不见声音的耳朵……姐姐?她在遥远陌生的城市工厂里,日夜操劳,
流水线上重复着枯燥的工作,为了寄回那几张薄薄的钞票……我握着温热的杯子,
指尖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说什么呢?
说李梅的虐待?说我的绝望?说那被扔进垃圾桶的两本作业本?说了又能怎样?谁会相信?
谁能帮我?周小雨的结局还不够清楚吗?举报信石沉大海,换来的是更残酷的惩罚,
最终只能像败犬一样逃离。我甚至没有周小雨那样的勇气。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海水,彻底淹没了我的口鼻。
校医看着我空洞的眼神和惨白的脸,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追问,只是叮嘱我好好休息。
我没有再回教室。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空壳,凭着本能,
一步一步挪回了那个位于山坳里的、低矮破旧的家。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泥土和草药的味道扑面而来。爷爷正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佝偻着背,
费力地用火钳拨弄着微弱的柴火。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和满头稀疏的银发。
听到动静,他迟缓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努力聚焦,看清是我,
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挤出一点笑容:“溪娃…回来啦?这么早?”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
带着浓重的乡音。看着爷爷苍老疲惫的脸,看着他为了省电而舍不得点亮的堂屋,
看着他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那句“我不读了”在喉咙里滚了几滚,
终究没能说出口。说了,除了让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更加忧心忡忡,又能改变什么?
他连走到镇上都困难重重。我默默地放下书包,走到灶台边,拿起水瓢,从水缸里舀水,
添进锅里。锅里只有小半锅浑浊的稀粥,几片发黄的菜叶漂浮着。火光跳跃,
映着我麻木的脸和爷爷佝偻的剪影。这个家,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冰冷,寂静,
看不到一丝光亮。第二天,第三天……我没有再去学校。爷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他不再问我为什么不去上学,只是每天清晨,依旧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挪到院门口,
浑浊的目光长久地望向那条通往山外、通往镇上的蜿蜒小路。那目光沉甸甸的,
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一种巨大的负罪感啃噬着内心,但更深的,
是那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绝望。读书?还有什么意义?无论我多么拼命,在李梅眼里,
我永远是一块可以随意践踏的烂泥,一件可以随手丢弃的垃圾。我的努力,我的存在,
本身就是个笑话。世界是灰暗的,未来是凝固的沥青,看不到一丝透气的缝隙。终于,
在一个阴沉的午后,看着爷爷又一次沉默地望向外面的身影,
看着他蹒跚的步伐和几乎弯成九十度的脊背,
我再也无法忍受内心的煎熬和那种沉甸甸的负罪感。我冲出家门,几乎是跑着,
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村子另一头的村长家。村长家那部黑色的、老旧的座机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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