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1临安灰

冰冷的触感最先唤醒顾临安的意识。

不是博物馆恒温恒湿玻璃展柜的凉，而是渗入骨髓、混杂着铁锈和某种难以言喻腥气的阴冷。

紧接着，是声音——不是展厅里游客的低语和解说器的电子音，而是撕心裂肺的哭嚎、濒死的呻吟、钝器砸碎骨头的闷响，还有……火焰吞噬一切的噼啪爆鸣，以及一种低沉、混乱、令人心悸的嗡鸣，那是无数绝望汇聚成的背景音。

他猛地睁开眼。

视野被浓烟和飘飞的灰烬切割得支离破碎。

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

他躺在一段残破的夯土墙根下，身下是冰冷的泥泞，混杂着暗红的、尚未完全冻结的血污和可疑的秽物。

刺鼻的味道——硝烟、血腥、焦糊、排泄物的恶臭——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流，粗暴地灌入他的鼻腔和喉咙，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肺叶火辣辣地疼。

“咳…咳咳…呕…”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肌肉，他才发现自己浑身酸痛，像是被重型卡车碾过。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手掌按在泥泞里，黏腻湿冷的触感让他头皮发麻。

低头一看，校服外套沾满了黑灰和血污，牛仔裤也磨破了几个洞，露出擦伤的皮肤。

万幸，西肢似乎还能动。

他靠在断墙上，喘息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学霸强大的分析能力处理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切。

视觉：燃烧的房屋（木质结构居多，火势凶猛）、倒塌的土墙、横七竖八的尸体（男女老少皆有，死状凄惨）、丢弃的破烂家什、散落的兵刃（锈迹斑斑的刀、折断的矛）、远处隐约可见高大但破损的城墙轮廓……建筑风格？

绝对不是现代！

听觉：哭喊、惨叫、狂笑（施暴者？

）、兵刃碰撞、马蹄声由近及远、火焰呼啸……语言？

大部分是尖锐变调的嘶吼，夹杂着他能勉强听懂几个词的北方官话，但口音极其浓重晦涩。

嗅觉/触觉：死亡、焚烧、污秽的混合气味。

冰冷、潮湿、黏腻的触感。

推断：战争？

屠杀？

古代？

穿越？！

目标：洛阳？

时间：明末？

崇祯十西年正月？

李自成破洛阳！

这个结论像一块冰砸进他的胃里。

历史课本上冰冷的文字，瞬间被眼前的血色和地狱景象赋予了最残酷的真实。

他不是在玩游戏，没有存档重来的机会。

这里是真实的修罗场，一个现代高中生，手无寸铁，身无长物，语言半通不通，穿着奇装异服，置身于刚刚被攻陷、正在进行残酷清算的古代城市。

生存本能压倒了一切惊骇。

他迅速蜷缩身体，利用断墙和几具叠在一起的尸体作为掩体，尽量减少暴露。

眼睛像雷达一样扫视周围。

几个穿着破烂皮甲、头裹红巾（或根本无甲，只穿着抢来的各色衣物）的汉子，正狂笑着踹开一扇摇摇欲坠的木门，里面传来女人的尖叫。

不远处，一个断了腿的老人被拖到街心，一个持刀的流寇（顾临安脑中闪过这个词）狞笑着举起了刀……“不能看！

不能出声！”

顾临安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观察逃生路线。

一条是通往远处看似城门方向的主街，但那里人影晃动，厮杀声更烈，显然是重灾区。

另一条是狭窄、堆满杂物和尸体的小巷，幽深黑暗，不知通向何处。

选小巷！

主街是死路！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胃液和恐惧，像壁虎一样贴着断墙的阴影，手脚并用地向小巷口匍匐移动。

冰冷的泥浆浸透了衣裤，尸体的腐臭近在咫尺，每一次移动都小心翼翼，生怕带起一点声响。

一个流寇扛着抢来的包袱从主街跑过，离他藏身之处不过十步，顾临安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万幸，那人没往这边看。

终于挪到巷口。

巷子里堆满了倒塌的房梁、破缸烂瓦和更多蜷缩的、死去的躯体。

光线昏暗，散发着更浓重的霉味和死气。

就在这时，一声微弱的、如同幼猫般的呜咽从旁边一堆杂物下传来。

顾临安身体一僵，循声望去。

在一扇倾倒的门板下，压着半个小小的身体，是个约莫七八岁、面黄肌瘦、满脸血污的小女孩。

她的一条腿被沉重的门板压住，动弹不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痛苦，泪水混合着血污流下。

她似乎也看到了顾临安这个“怪人”，呜咽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无声的颤抖和绝望的泪水。

救？

还是不救？

顾临安的脑子飞速运转。

救：暴露风险极大！

拖着一个受伤的孩子，行动力归零。

哭声会引来流寇。

食物、药品、庇护所，什么都没有！

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大概率是两人一起死。

不救：良心遭受巨大拷问。

现代的道德感在疯狂尖叫。

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在自己面前被压死、或者被随后可能经过的流寇发现虐杀？

冰冷的现实逻辑和残存的人性在激烈交锋。

巷子深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吆喝声，越来越近！

没时间犹豫了！

顾临安一咬牙，猛地扑到门板边。

他快速检查了一下结构。

门板沉重，实木打造，凭他的力气绝对抬不起来。

但他看到了旁边一根斜插在废墟里的粗长木棍（可能是房梁的一部分）。

“杠杆！”

他脑中灵光一闪。

物理课上的知识瞬间激活。

他迅速调整位置，将长棍的一端插入门板边缘下方，另一端扛在自己肩上。

脚下寻找一个相对稳固的支点（一块半埋的石墩）。

“一！

二！

三！”

他用尽全身力气，利用杠杆原理向下压！

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条缝隙！

缝隙很小，但足够小女孩把被压住的腿抽出来了！

“快！

爬出来！”

顾临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用的是他能想到的最接近的官话发音，同时用眼神示意小女孩。

小女孩似乎听懂了，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忍着剧痛，手脚并用地从缝隙里往外爬。

就在这时！

“嘿！

那边有动静！”

巷子深处传来的吆喝声清晰了！

两个提着刀、满脸横肉的红巾汉子出现在巷口另一端，正好看到顾临安这怪异的姿势和小女孩爬出的身影！

“妈的！

还有漏网的小崽子！

还有个穿得跟唱戏似的怪人！”

其中一个狞笑着冲了过来。

顾临安的心沉到谷底！

暴露了！

他猛地松开杠杆（门板轰然落下，差点砸到小女孩刚抽出的腿），一把抄起那根沉重的木棍，同时拽起刚爬出来、吓得几乎瘫软的小女孩。

“跑！”

他嘶吼一声，拖着女孩，跌跌撞撞地朝着巷子另一端，那片未知的、更黑暗的废墟深处亡命奔去！

身后的叫骂声和脚步声如同索命的鼓点，紧紧追来。

冰冷的空气灼烧着肺部，脚下的瓦砾和尸体不断绊着他。

小女孩的啜泣声就在耳边，她几乎是被他拖着在跑。

知识？

学霸？

在这赤裸裸的暴力、混乱和死亡的追逐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现在只是一个在血与火的地狱中挣扎求生的异乡人，唯一的武器，是手里这根粗糙的木棍，和脑中那一点点尚未被恐惧完全淹没的求生本能。

身后追兵越来越近，狞笑声仿佛就在脑后。

顾临安拖着女孩，冲进一片更加狼藉、布满断壁残垣的废墟广场。

出路在哪里？

哪里能躲？

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