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珍在茶餐厅端了八年盘子，被呼来喝去是常态。直到暴雨天，
她把咖啡泼在一位西装客身上。对方没发火，反而递来名片：“跟我走，不用再看人脸色。
”三个月后，阿珍住进半山豪宅，衣帽间比旧屋还大。可当她想把虾饺分给流浪猫时，
管家立刻制止：“太太，这不合身份。”生日宴上满堂宾客举杯，
她却看见窗外阿强捧着蛋糕的影子。那个追她八年、总被嘲笑配不上她的穷小子，
转身消失在雨夜里。她突然明白，镶钻的高跟鞋踩不出茶餐厅地板的踏实声响。
雨下得没完没了，像是老天爷拧开了水龙头，忘了关上。
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好味”茶餐厅那扇蒙了厚厚一层油烟的玻璃门上，汇成浑浊的小溪，
顺着门缝淌进来，在门口那片磨得发亮的水泥地上积起一滩小小的泥水洼。
阿珍端着个油腻腻的塑料托盘，上面颤巍巍地摞着三个热气腾腾的“鲜茄焗猪扒饭”，
正小心翼翼地绕过那片湿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湿衣服的潮气、廉价消毒水、浓郁的番茄酱汁，
还有若有若无的油烟味，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喂！廿九号台！仲未好啊？
等咗成个钟啦！”喂！二十九号台！还没好啊？等了一个钟头啦！
角落那张台传来不耐烦的吼声，
一个穿着花衬衫、腆着啤酒肚的男人用力拍了下油腻的桌面，
震得旁边茶杯里的劣质茶水都晃了出来。阿珍心里一紧，赶紧加快脚步。可越是着急，
脚下那片湿漉漉的水泥地就越滑溜。她左脚一滑，整个人猛地向前踉跄，
托盘上的三个焗饭像约好了似的，齐刷刷地倾斜、滑落——“哐啷！哗啦！
”世界仿佛按下了暂停键。三份滚烫的、铺满了黏糊糊番茄酱和焦黄芝士的焗猪扒饭，
不偏不倚，全扣在了一个刚从门口进来的男人身上。深灰色、质地一看就极好的西装前襟，
瞬间被红黄相间的酱汁和米饭糊满，冒着腾腾热气。
几块油汪汪的猪扒狼狈地挂在他笔挺的西装翻领上，又慢慢滑落，
在那双锃亮的黑色皮鞋旁摔得不成样子。死寂。只有窗外哗啦啦的雨声，
还有厨房里隐约传来的锅铲碰撞声。阿珍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比厨房里泡着的碱水面还要白。她僵在原地，托盘脱手掉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啪嗒”声。
完了，这次真的完了。这种西装，这种皮鞋……把她拆零碎了卖了也赔不起！
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对方的脸，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手脚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对……对唔住！先生！真系对唔住！我唔系有心嘎！
我帮你抹……”对……对不起！先生！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帮你擦……阿珍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带着哭腔。她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托盘，
又慌乱地摸索着自己围裙的口袋，想找块干净的抹布——可她围裙上沾满了油渍和酱汁，
比那男人的西装好不到哪里去。周围的食客都停下了筷子，伸长了脖子，
像看一场免费的闹剧。花衬衫男人也忘了催单，幸灾乐祸地咧着嘴。
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没有降临。头顶传来一个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
在雨声和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冇事。”没事。阿珍猛地抬起头。撞进一双眼睛里。
那眼睛很深，像深秋的潭水，看不出多少波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男人的脸棱角分明，
约莫四十多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即使此刻西装上挂着猪扒和米饭，
那份从容的气度却丝毫未减。他没有皱眉，没有嫌恶地甩开身上的污秽，只是抬手，
用指节分明、干净得不像话的手指，轻轻拂掉了翻领上最大的一块猪扒。
阿珍的脑子彻底懵了。她呆呆地看着对方，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兔子，连道歉的话都忘了说。
男人没再看她，目光扫过那些看热闹的食客，眼神平静无波，
却让那些伸长的脖子瞬间缩了回去。他这才重新看向阿珍，
从西装内袋里——那地方奇迹般地没有被酱汁波及——掏出一个银色的名片夹，
抽出一张薄薄的、质地硬挺的白色卡片，递到她面前。“跟我走，”他的声音依旧平稳，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唔使再睇人面色。”不用再看人脸色。
名片上只有一行简洁的英文名和一个电话号码：Victor Cheng。那三个字，
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阿珍混沌的世界。Victor Cheng！
那个名字经常出现在财经杂志封面、电视新闻里的名字！维港对岸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
据说有好几栋都刻着他的姓氏！阿珍捏着那张小小的卡片，指尖冰凉，
感觉那薄薄的一片纸有千钧重，烫得她几乎要拿不住。“我……”阿珍张了张嘴，
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毁了一套昂贵西装的男人，
又看看自己沾满油污的围裙和磨破边的廉价布鞋，巨大的不真实感让她头晕目眩。跟他走？
走去哪里？走去做什么？无数个问号在她脑子里疯狂旋转。
Victor Cheng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也没有等待的意思。他微微侧身，
对着门口方向略一颔首。一辆黑色的轿车，如同从雨幕中悄然滑出的幽灵，
无声地停在了“好味”茶餐厅那油腻腻的玻璃门边。车门打开，
一个穿着黑色制服、面容冷峻的司机撑开一把巨大的黑伞，快步走到Victor身边，
恭敬地将伞举过他的头顶，完全隔绝了倾盆的雨。他没有再看阿珍，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他从容地迈步，
锃亮的皮鞋踩过那摊浑浊的泥水，走向那扇象征着另一个世界的车门。阿珍站在原地，
手里的名片被汗水浸得微湿。
茶餐厅里嗡嗡的人声、碗碟碰撞声、厨房的油烟味……所有熟悉的一切，
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她的目光，死死地黏在那辆即将消失在雨幕中的黑色车影上。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跟他走？还是留下？她低头，
看着自己因常年浸泡在洗碗水中而红肿粗糙的双手，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油垢。八年了，
她在这片油腻里打转，被呼来喝去，像一块用旧了的抹布。这张名片，
像是一把突然递到面前的钥匙，钥匙后面，是金光闪闪、她连做梦都不敢描绘的未知。
雨声嘈杂，却盖不过她心底那个疯狂滋长的声音：走！
几乎就在黑色轿车即将完全融入雨幕的瞬间，阿珍像离弦的箭，猛地冲了出去。
她甚至忘了拿自己放在杂物间角落那个褪色的帆布包，忘了和任何人说一声。
她只有一个念头：抓住它！抓住这唯一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冰凉的雨水瞬间打透了她的薄外套和里面的侍应生制服，头发狼狈地贴在脸上、脖子上。
她不顾一切地冲向那辆即将启动的车子，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冰冷的、漆黑的车窗。“啪！
啪！啪！”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微弱又急促。后座的车窗无声地滑下一条缝。
Victor Cheng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显露出来，他没有转头，
目光依旧看着前方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街道，只有低沉的声音透过缝隙传来：“上车。
”车门锁“咔哒”一声轻响。阿珍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冰冷的门把手。
她用力拉开沉重的车门，一股混合着高级皮革和淡淡雪茄味的暖风扑面而来，
与她身后湿冷污浊的空气形成刺骨的对比。
她几乎是跌坐进那宽大、柔软得不可思议的真皮座椅里，车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
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风雨和喧嚣。车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有规律地左右摇摆，发出单调的“咯吱——咯吱——”声。
阿珍缩在宽大的座椅一角，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冷得她微微发抖。她不敢看旁边的人，
只敢用眼角余光偷偷瞥着。Victor Cheng靠在后座，闭着眼，
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某种无声的节奏，仿佛刚才被泼了一身焗饭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身上的酱汁已经干涸，凝结成深色的硬块，粘在名贵的面料上，显得格外突兀和……荒谬。
车子平稳地滑行在雨中的街道上，窗外熟悉的、拥挤的街景，
那些挂着霓虹灯招牌的店铺、狭窄的骑楼、湿漉漉的行人，都在雨幕中飞速倒退，
变得模糊不清。阿珍的心跳依旧狂乱，一半是极度的恐惧，另一半，
却是一种近乎晕眩的、脱离现实的狂喜。她真的离开了！
离开了那个充满油烟味和呼喝声的地方！车子最终驶入半山区。蜿蜒的山路两旁，
是掩映在浓密绿荫中的一栋栋独立宅邸，铁艺大门紧闭，透着无声的威严和疏离。
车子在一扇巨大的雕花铁门前停下，门无声地滑开。车子驶入，穿过精心修剪的草坪和花园，
停在一栋通体洁白、线条简洁流畅的现代风格别墅前。
一个穿着黑色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的中年女人早已撑着伞等在门口。
她的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如刀，扫过阿珍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公事公办的审视。
“郑太，这位是管家，陈太。” Victor Cheng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他这才睁开眼，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介绍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她会安排你的一切。
” 他说完，径直推门下车，甚至没有多看阿珍一眼。司机撑着伞，迅速跟上他的脚步。
那件被毁掉的昂贵西装外套，被他随意地脱下来，递给了迎上来的另一个佣人。“郑太，
请跟我来。” 陈管家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平板、清晰，不带一丝温度。
阿珍像踩在棉花上，跟着陈管家走进那栋亮得晃眼的大宅。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维港迷蒙的雨景，昂贵的艺术品点缀着空旷的空间，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冷的、像是高级商场里才有的淡香。一切都光洁、崭新、寂静无声，
和她过去八年生活的那个油腻、嘈杂、永远弥漫着食物馊味的空间，是两个彻底隔绝的世界。
她被带到一个房间。推开门，阿珍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这根本不能叫房间，
这是一个……宫殿？比她以前和另外三个女孩挤住的劏房大了十倍不止！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郁郁葱葱的山景。房间中央是一张铺着雪白丝绒床罩、大得惊人的床。
而最让她瞠目结舌的，是旁边一个独立的空间——衣帽间。她走进去，
四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柜子，中间是玻璃台面的首饰岛。此刻里面空空荡荡，
只有几件质地柔软、剪裁精良的睡袍挂着，显得异常空旷。
陈管家像背后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郑太，您的衣物和其他用品，
先生已经吩咐去置办，很快会送来。浴室在那边，请先沐浴。换下的衣物放在篮子里即可。
” 她指了指浴室的方向，又补充道，“先生喜静，用餐时间会另行通知您。没有吩咐，
请尽量不要离开主卧区域走动。”门被轻轻带上。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阿珍一个人。
她赤脚踩在冰凉光滑得能映出人影的大理石地板上，环顾着这奢华到令人窒息的环境，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孤独感像潮水般无声地涌上来，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不真实的狂喜。
她慢慢走到床边，试探着坐下。床垫柔软得让她整个人陷下去，却感觉不到丝毫踏实。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窗外维港的灯火璀璨如星河，
却照不进这间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屋子。她终于拥有了梦想中的“大屋”，
比她和阿强无数次憧憬过的“安乐窝”大了百倍千倍，华丽了万倍。可为什么，
心却像这间空荡荡的衣帽间一样，又冷又空？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被按了快进键、却又无比空洞的华丽电影。阿珍的生活被彻底格式化，
然后被Victor Cheng强大的财力重新写入了一套全新的、完全陌生的程序。
设计师带着成卷的面料样本和画册鱼贯而入。
杂志上见过——Chanel, Dior, Valentino……面料滑过她的指尖，
冰凉、柔顺得不可思议。设计师拿着软尺在她身上比比划划，眼神专业而疏离，
讨论着“廓形”、“高定”、“当季流行色”。阿珍像个木偶，被摆布着抬手、转身。
当一件件成品送到那个巨大的衣帽间时，那里很快被塞满，
挂满了她从未想象过能穿在自己身上的华服。那些衣服美得惊人，也贵得吓人，可穿在身上，
总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像是偷穿了别人的戏服。陈管家成了她生活的总导演。
她开始教阿珍一切“郑太”应该掌握的技能：如何优雅地使用繁复的银质餐具，
从最小的蜗牛叉到最大的分肉刀；如何在品酒会上分辨红酒的单宁和果香，
即使那些复杂的味道在她口中并无太大分别；如何在慈善晚宴上得体地微笑、寒暄，
记住那些头衔冗长、面目模糊的先生女士们；如何走路时背脊挺直，步伐轻盈，
不能发出一点拖沓的声响；甚至是如何在偌大的餐桌旁独自用餐时，
也要保持无可挑剔的仪态。“郑太，咀嚼时请勿发出声音。”陈管家的声音总是适时响起，
平板得像复读机。“郑太，餐巾是这样铺放。”“郑太，与人交谈时，目光请保持接触，
但不要过于直视。”阿珍学得很努力，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抓住浮板。
她不想给Victor丢脸，更不想回到过去。她笨拙地模仿着陈管家示范的每一个动作，
努力记住那些繁复的规矩。有时深夜独自在空旷的卧室，
她会对着巨大的穿衣镜反复练习微笑、颔首、举杯的动作，直到脸颊僵硬。
她开始习惯那些柔软昂贵的丝绸睡衣，习惯房间里恒温的中央空调，
习惯佣人无声无息地送来餐点和收走空盘。物质像温暖的潮水，
一点一点地熨平了她手上因劳作留下的薄茧，也渐渐淹没了她最初的不安和惶恐。
镜子里的女人越来越精致，妆容无懈可击，穿着剪裁完美的套装，拎着动辄六位数的手袋。
她开始习惯别人带着讨好和敬畏的眼神叫她“郑太”。
那个在茶餐厅里被呼来喝去、手忙脚乱的阿珍，似乎真的被留在了过去那个潮湿的雨天里，
越来越模糊。三个月的时间，快得像指间的流沙。
那个巨大的衣帽间早已被琳琅满目的奢侈品填满，像一个微缩的精品店，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高级皮革和干花的混合香气。阿珍穿着一条当季新款的香奈儿米色针织裙，
柔软的面料贴合着身体曲线，脚上是同色系的小羊皮平底鞋，
舒适得让她几乎忘了曾经磨脚的廉价高跟鞋。她刚结束了一个私人美容师的护理，
脸上光滑紧绷，头发散发着昂贵的精油芬芳。她端着一小碟精致的点心，
慢悠悠地踱到别墅面向花园的露台。露台宽阔，铺着光洁的防腐木，
几把线条流畅的白色户外椅围着一张玻璃茶几。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推拉门洒进来，
暖洋洋的。花园里，园丁正一丝不苟地修剪着常青灌木的枝叶，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一只瘦骨嶙峋的玳瑁猫不知何时溜了进来，怯生生地趴在露台边缘，隔着玻璃门，
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阿珍，或者更准确地说，望着她手中那碟点心。
那猫很脏，毛发纠结，一看就是无家可归的流浪猫。阿珍的心瞬间软了一下。
这让她想起以前在茶餐厅后巷，总有些流浪猫狗在垃圾桶附近徘徊。她和阿强收工时，
常会把客人吃剩的、还算干净的虾饺、叉烧包偷偷包起来，带给那些小东西。
阿强总会一边嫌弃她“好心过头”，一边笨手笨脚地帮她撕开包子皮，
把肉馅挑出来放在干净的地方。那些小猫围着他脚边打转，蹭着他的裤腿，他嘴上骂骂咧咧，
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几乎是下意识的，阿珍拉开玻璃门，走到露台上。她蹲下身，
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起碟子里一块小巧玲珑、晶莹剔透的虾饺。这虾饺用料奢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