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以釆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锜及釜于以奠之？
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注明：蘋：古时用于宗庙祭祀的蕨类野菜，可食，
根植水底，叶浮如田壹我是季姒。我出生那天，干旱了三个月的天突然下起大雨。
我的哭声和天边的闷雷一起，砸穿了龟裂的土地。 族里大巫说我是天神赐的雨魄。
六岁那年，她把我从桑树林拽进祠堂，从此我手里总沾着香灰和蘋草汁。 今年我十四岁，
大巫成天念叨：“天神发怒了。”在我的记忆中，天神似乎没有欢喜过。
去年天神发怒让雷劈死祭坛边的老牛，前年发怒叫洪水冲走三十筐新粟。
这次他们掐断了南涧的水脉，连路边水洼里的藻都枯成黄麻。
今早大巫攥着我手腕往祠堂拖时，指甲掐进我手腕的肉里：“今夜斋戒！天神要贞女的诚心！
”她眼里烧着两团幽火，像极了牲鼎上野兽的眼睛。祠堂冰冷的石阶硌得膝盖生疼，
像是有无数小石子嵌进了皮肉里。我强忍着痛楚，目光低垂，
恭敬地落在供桌上那尊沉默的三足铜锜上。大巫的命令言犹在耳：要一直跪到明日朝阳初升，
心中不可有丝毫怨怼，更不可进食——“神明厌弃不洁的女子”。
“我好累啊……”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几乎要冲破喉咙，却只化作一丝干涩的气息。
就在这时，身旁传来一阵极轻微的悉索声响。我微微侧目，竟是那位哑了的老巫觋。
他不知何时悄然靠近，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我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问候，
喉咙却如同被烈日烤焦的河床，干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老巫觋浑浊的眼睛望着我，
枯枝般的手指竖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
他极其小心地从宽大的袖袍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水囊，
又变戏法似的端出一小碗尚带余温的粟粥，轻轻推到我面前。我心头一紧，慌忙摇头，
用气声急急道：“不……大巫说……神明不喜欢不洁的女子……” 我指了指供桌，
眼中满是敬畏与恐惧。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无奈，伸出粗糙的指头，
轻轻戳了戳我的额头。接着，他用指尖在我摊开的掌心，一笔一划，
清晰地写下一个字：“笨”。那指尖的触感微凉，带着老茧的粗砺感。
看着掌心那无声的“笨”字，一股莫名的暖意夹杂着委屈涌上来。或许是被他的举动安抚，
或许是疲惫和饥饿占了上风，我迟疑地，又带着点破罐破摔的念头，
在心里悄悄说服自己：“好吧……这么晚了，神明……神明应该也睡着了吧……”终于，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水囊，小口啜饮。清凉的水滑过干裂的喉咙，
如同干涸的大地遇上清澈的溪流。接着，我又端起那碗粟粥，
温热的米香瞬间唤醒了麻木的肠胃，我小口小口，几乎是虔诚地吃了起来。
老巫觋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如同井水里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似乎漾开了一丝极淡的笑意。见我吃完，他又一次竖起手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
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祠堂深处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贰我强撑着沉重的头颅，在冰冷的石阶上点得如同捣蒜，意识在跪拜的姿势里快要沉入黑暗。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而冰冷的铃铛声由远及近，敲碎了祠堂的寂静——是大巫来了！
我心头一凛，慌忙将身体伏得更低，额头紧紧抵着冰冷的地面，屏住呼吸，
不敢泄露一丝动静。脚步声停在我面前。过了片刻，
头顶传来大巫那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起来吧。你做得尚可。” 我依言，
忍着膝盖钻心的酸痛和麻木，艰难地站起身。“后日，便可祈雨。
” 她的声音像是从石缝里挤出来的。我抬起酸涩的眼，望着她笼罩在阴影里的脸，
喉咙发紧：“可……干旱至此，何处寻得绿蘋？”“南麓山阴，尚余涓流。
” 她的回答简短而笃定，仿佛那答案就刻在石壁上。“那……绿藻呢？
”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干裂嘴唇翕动的声音。大巫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
落向门外那片焦渴的土地，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掘干涸之塘，应有所余。
”大巫的身影消失在祠堂门外的阴影里，留下那句“掘干涸之塘，应有所余”的命令，
我闭上眼，心底一片绝望。南涧之水早已断绝，那“山阴涓流”何其缥缈？
至于干涸的水塘……我见过那些被烈日烤得发白、裂开巨大口子的泥坑，龟裂的缝隙里，
连最耐旱的虫豸都销声匿迹，怎么可能还有绿藻？膝盖和脚踝的酸痛尚未完全消散，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形的针毡上。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向南涧的方向。
空气是凝固的、如同滚烫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喉咙。目之所及，大地焦黄一片，
曾经丰饶的南涧裸露着狰狞的肋骨，布满晒得发白的卵石和枯死的芦苇根茎。
偶尔一阵热风吹过，卷起干燥的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我沿着记忆中的河岸向上游跋涉，
目光像梳子一样细细篦过每一寸干裂的泥地，寻找那传说中的“山阴涓流”。
砂石摩擦着我单薄的草鞋，脚底很快传来火辣辣的痛感。汗水刚渗出皮肤，
就被贪婪的燥热舔舐殆尽，只留下一层黏腻的盐霜。叁我最终还是晕厥在干涸的南涧边。
醒来时，天地一片漆黑，唯有月亮悬在墨色天幕上，周围晕开一圈淡黄的光晕。挣扎着爬起，
浑身酸痛得像被石碾轧过。我借着那微弱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回家的路。
夜风吹过滚烫后疲软的身体，竟带来一丝意外的、近乎温柔的凉意。
拖着几乎不听使唤的腿挪到祠堂门口时，天边的墨色正被一线灰白艰难地推开。祠堂里，
本该盛满绿蘋与绿藻的筐筥空空荡荡，只在底部积了薄薄一层浮尘。我心头一紧，
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等着承受大巫的怒火——毕竟，空手而归，又耽误了整夜。然而，
预想中的怒意并未降临。大巫只是沉默地扫了一眼那些空筐。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深深地看了一眼，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随即，她移开视线，
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便罢了。”我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有斥责？没有惩罚？一股劫后余生般的、微弱的庆幸悄悄在心底弥漫开来，
冲淡了些许疲惫。“明日，照旧祈雨。”她丢下这句，便转身离去。
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咔哒”一声合拢，随即是铜锁滑入锁扣的、沉闷的“咯嗒”一响。
我枯坐在冰冷的石地上，茫然地望向高窗外。
“往年大巫的话还在耳边回荡：绿萍乃圣洁之物，祭祀之魂！岂可或缺！
”那轮泛着淡黄光晕的月亮依旧悬在那里，漠然地俯视着一切。我轻轻吁出一口气，
带着满腹的困惑与隐隐的不安：“没有祭品……神明不会生气吗？”“不对！”“不对，
祭祀不可能没有祭品”冷汗，唰地一下，瞬间从额头冒出来！冰凉顺着额角滑落，“啪嗒”，
砸在石地上，那声音在我耳朵里炸开！祭祀不可能没有祭品，没有绿蘋和浮藻，
那么真正的祭品只能是——是我。肆心中恐惧炸开，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我僵在原地，
淡黄的月光泼洒在祠堂冰冷的神像上，那石质的眼窝仿佛投下贪婪的注视，牢牢锁定了我。
“我不要死……我要活！”这念头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我猛地从冰冷的地上弹起，
扑向紧闭的大门——纹丝不动！沉重的铜锁宣告着囚笼的坚固。
绝望如冰冷的潮水再次漫过脚踝，几乎将我溺毙。“不！不能困死在这里！”我喘息着，
目光扫过祭台，猛地抓起那尊沉重的三足铜锜。“砰！” 沉闷的撞击声撕破祠堂的死寂。
我抡起铜锜，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封死的窗棂。一下！两下！ 虎口震得发麻，
粗粝的木屑迸溅。黑暗中，我仿佛听到木头在呻吟，在裂开。
“吱呀——”一声刺耳的撕裂声，腐朽的窗棂终于豁开一道缝隙！
清冷的月光迫不及待地涌了进来，照亮了窗外——月色依旧，却并非空无一人。
一道佝偻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如同早已等待在那里的枯树根，紧贴着窗边的暗影。
“老巫……” 惊喜哽在喉头，几乎要破音而出。他浑浊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
枯瘦的手指再次竖在唇边，比出那个深入骨髓的噤声手势。我立刻死死咬住下唇，重重点头。
他的手指随即指向祠堂大门的方向，又在我因用力砸窗而滚烫颤抖的手心，用那粗粝的指尖，
清晰地划下两个冰冷的字：“有人。”接着，
他枯枝般的手指猛地指向祠堂外那片在月色下蛰伏如巨兽脊背的黝黑山峦，
在我掌心用力刻下最后一道命令：“跑！”冰凉的液体滚过滚烫的脸颊，
分不清是冷汗还是泪水。喉咙里翻涌着千言万语，
碎的哽咽：“……谢……谢……”那声破碎的“谢谢”还带着滚烫的温度悬在冰冷的空气里，
老巫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悲悯的急迫。他枯瘦的手猛地拉了我一把，力道不大，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跑！” 那个刻在掌心的字像烙铁般灼烫起来。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我甚至来不及再看一眼那佝偻的身影，
深吸一口带着尘土和绝望味道的空气，手脚并用地从狭窄的窗洞钻了出去。
冰冷的夜风瞬间裹住汗湿的身体，激起一阵战栗。身后祠堂的阴影如同巨大的怪物，
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意。前方，老巫觋所指的黝黑山峦在惨淡的月光下沉默着。我拼尽全力，
向着远处那蛰伏的漆黑山峦狂奔。耳畔风声呼啸，
夹杂着身后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迫近的呼喊：“别让她跑了！她跑了，大家都要饿死！
”“快追！只有她能求来雨啊！”那嘶吼声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着我的后背。
渐近的火光撕破夜幕，灼烫地跳跃着，仿佛要将我残存的生路也一并焚毁。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濒死的恐惧。
双腿灌了铅般沉重麻木，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被无形的藤蔓缠住。终于，
在极度的疲乏和绝望的拉扯下，我重重地向前扑倒，跌进一片枯硬的灌木丛中。
荆棘刺破了皮肤，带来细碎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底冰凉的绝望。我挣扎着想撑起身体，
逃离这即将被火光吞噬的牢笼，可手臂软得像腐烂的藤条，颤抖着，使不上一丝力气。
手指徒劳地抠进干硬的泥土，只抓了一把碎屑。火把的光亮猛地将我所在的这片灌木照亮，
如同中午刺阳的阳光，将我无处遁形的狼狈彻底暴露。我认命地闭上眼，等待那最终的擒获。
杂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瞬间围拢，兴奋的喊叫刺破黎明前的寂静：“找到了！找到了！
”就在这时，大巫那听不出丝毫波澜的声音穿透嘈杂，清晰地传来，
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已误吉时。再等两日。”这命令如同冰水浇头。
我猛地睁开眼，只见天边已艰难地渗出一线灰白，惨淡地涂抹着天际。
那微光非但没有带来希望，反而映照出眼前绝境的轮廓。
一股荒诞的、被命运戏耍的悲愤猛地冲上喉头，我竟控制不住地，
从干裂的唇间溢出一声嘶哑的惨笑：“呵…‘神明’你还真是‘眷顾’我啊！
”伍我像一袋被随意丢弃的粟米，在粗粝的地面上拖行，最终被扔进这间昏暗的粮仓。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哐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我甚至感觉不到撞击的疼痛，
连抬手拍打那扇厚重牢门的力气，都已在逃亡中耗尽。意识沉在一片混沌的冰水里，
我只静静地蜷缩在角落的阴影中，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不知过了多久，
门缝里透进一丝刺目的、带着尘埃的日光。光线在地面上切割出一条窄窄的光带。
大巫的身影堵在那道光里，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她的声音穿透浑浊的空气，
砸进这死寂的囚笼：“明日午时，祭祀祈雨。”我麻木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目光空洞地扫过她那张笼罩在逆光阴影里、依旧毫无波澜的脸。
那目光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愤怒，没有期待，甚至没有一丝人的温度。我只看了一眼，
便又深深地低下头，下颌几乎抵着冰冷的膝盖。嘴唇干裂得黏在一起，
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字也……不想说。“不可不愿。”她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铁链捆缚上来，“不可触怒神明。
请神明，赐下甘霖。”我依旧蜷缩着，连眼珠都懒得转动一下。
视线越过她投在门框外的虚空中，那里只有一片被日光灼烤得发白的、模糊的光晕。
就这样吧。我静静地看着那片虚无的光，仿佛那里才是唯一的去处。
粮仓里积年的尘埃味混合着残余谷物的霉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次呼吸上。
我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块被丢弃的石头，连思考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大巫那冰冷的命令还在耳边回响：“明日午时。”哐当！”沉重的仓门被猛地推开，
刺目的日光洪水般涌进来，瞬间驱散了角落的黑暗，也刺痛了我干涩紧闭的双眼。
尘土在光柱中狂乱飞舞。逆着强光，我看到门口堵满了人影——不是一两个，而是一群！
青壮年的男人居多，还有几个神情麻木的妇人。他们像一堵沉默而压抑的墙，
挡住了外面的世界，也堵死了我微弱的呼吸。族长站在最前面。他比记忆中更瘦削了，
颧骨高耸，曾经威严的胡须也显得枯槁杂乱。他的眼神不再是往日的沉稳，而是布满了血丝，
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有几个常年在田里劳作的叔伯——此刻都带着一种混合着焦灼、恐惧和隐隐期盼的复杂神情，
直勾勾地盯着我。空气瞬间变得粘稠、滚烫，充满了汗味和绝望的气息。“季姒。
” 族长的声音干哑，像砂纸摩擦着石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向前走了一步，
阴影覆盖了我蜷缩的身体。“大家……都来看看你。”他话音未落，
身后的人群就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猛地“嗡”一声炸开了锅！
无数声音混杂着、挤压着、争先恐后地向我扑来，像无数只冰冷的手，
要把我从角落里拖出来：“姒丫头！你得想开啊！”“是啊！你是咱们全族的希望！
天神要你，这是你的福分！”“看看这地！看看这天！再不下雨，大伙儿都得死绝户！
”“你从小吃着族里的米粮长大，受着‘雨魄’的供奉！现在是回报的时候了！”“季姒！
想想你爹娘！想想你弟弟！你‘自愿’了，雨下来，他们才有活路！”“对！‘自愿’！
神明欢喜‘自愿’的祭品！雨才来得快！来得大！”这些话语像如同快渴死蝉鸣，
在我脑中嗡嗡作响，我根本分不清这些话语的来源，我死死地抱住头，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
仿佛这样就能躲开这铺天盖地的声浪。族长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
